第19章 無所不知先生(1 / 3)

——毛姆

我曾經非常討厭麥克斯·開拉達,而且是在我沒與他結識之前。戰爭剛剛結束之時,遠洋輪上的旅客十分擁擠,要想找到一個艙位非常困難。不論船上的工作人員給你找個什麼地方,你都隻好湊合著住下。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一個單人艙。我算是很幸運的,住進了一間隻有兩個床位的艙房。但我一聽到我那位同伴的名字,馬上就覺得心裏涼了半截,因為它讓我立即想起了緊閉著的窗孔和通夜嚴格密閉的艙房。我是從舊金山到橫濱去的,同任何人在一間艙房裏度過十四個晝夜就已經夠受的了;若是同艙房的旅客不叫開拉達,叫史密斯或約翰什麼的,我的心情也許會輕鬆許多。

當我走進客艙時,開拉達先生的行李已經攤在下鋪上了。那情形讓我心裏的討厭更深了幾分:幾個手提包上全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牌子。裝衣服的皮箱也實在太大。他已經打開了梳洗的用具,我看出他顯然是上等。而且是“柯蒂先生化妝品”的一位老主顧,因為在臉盆邊上我看到了他的香水、洗發膏和頭油。各種烏木刷子用金色花紋刻著名字,除了招謠之外,恐怕至少有幾個星期沒刷洗了。這位旅伴真是讓我厭惡極了,因此我跑到吸煙室去。我到櫃台邊去要來一副紙牌一個人擺著玩,我幾乎才剛剛拿起牌,便忽然有個人走過來對我說,他想我的名字一定叫什麼什麼的,不知對不對。

“我是開拉達先生,”他接著補充說,並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閃亮的牙齒。說著他就坐下了。

“噢,對了。我想我們倆共住一個艙房。”

“我把這看成是一件很幸運的事。你事先永遠不知道你將和什麼樣的人住在一起。我聽說你是英國人就感到非常高興。我讚成咱們英國人在國外的時候,大家應該像兄弟一樣,你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眨巴眨巴眼睛。

“你是英國人嗎?”也許我問得有點不得體。

“難道我看起來像美國人嗎?我可是徹頭徹尾的英國人。”

為了證明這一點,開拉達先生還從他口袋裏掏出一張護照,使勁地在我鼻子底下晃了幾下。

在喬治英王統治的國家裏,真是什麼樣奇怪的臣民都可以見到。開拉達先生身材矮小,可非常健壯。黑黑的臉膛刮得幹幹淨淨的——一個很大的鷹鉤鼻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他那黑色的長發一縷縷卷曲著。他口齒流利,但絲毫沒有英國人的味道;而且老不停地打著各種手勢。我幾乎十分肯定,要是把他那份英國護照拿來仔細檢查檢查,準會發現開拉達先生實際是在一個比英國所能看到的更藍的天空下出生的。

“你來點什麼?”他問我。

我帶著懷疑的神態看著他。當時禁酒令還沒撤銷,船上肯定不會供應一滴酒。不渴的時候,我也說不清我最討厭的是什麼飲料,是薑汁汽水還是檸檬汽水。可是開拉達先生卻向我露出了一絲怪異的微笑。

“威士忌蘇打水,或一杯什麼也不摻的馬丁尼酒,你隻要說一聲好了。”

說著,他把手伸向他後麵的兩個褲兜,然後從裏麵各掏出一瓶酒來,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我願意喝馬丁尼,他於是向招待員要了一碟冰和兩個玻璃杯子。

“這倒是很好的雞尾酒。”我說。

“你瞧,這玩藝兒我可有的是,船上要有你的什麼朋友,你可以告訴他們,你結識了一個朋友,他可以供應全世界所有的酒。”

開拉達先生特別喜歡閑聊。他談到紐約和舊金山。他喜歡討論戲劇、繪畫和政治。他非常愛國。英國國旗是一塊頗能令人肅然起敬的布片兒,可是如果讓一位從亞曆山大港或貝魯特來的先生去揮舞它,我卻不能不感到它多少有點失去了原來的威嚴。開拉達先生很隨和。當然我也不喜歡裝模作樣,可是我仍然感覺到,在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談話時,他有必要在我的名字後麵加上一個先生之類的稱呼。開拉達先生並沒有對我使用這類虛禮,無疑是為了讓我不要感到生疏。這讓一個真正的英國紳士感到缺少禮貌。當他坐下的時候,我已經把牌放在一邊,可是現在,我想到我們才不過第一次見麵,剛才這段談話應該已經夠長了,於是我又開始玩我的牌。

“那個三應該放在四上。”開拉達先生說。

在你一個人玩牌的時候,你翻起一張牌還沒看清是個什麼點子,旁邊卻有一個人告訴你這張牌該往哪兒放,這可能是天底下最讓人厭煩的一件事了。

“馬上就通了,馬上就通了,”他叫喊著,“這張十應該放在j上。”

那把牌弄得我滿腔憤怒和厭惡。結束後,他馬上把牌抓了過去,並說:“你喜歡用牌變戲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