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水坑裏的泥漿沉下去,他又開始捉那條小魚了。水又渾了,可他等不及泥漿沉澱,就直接把以前用來盛水的白鐵罐拿了出來,想先把坑裏的水都舀出去再去抓那條小魚。剛開始,他很快地往外舀著,像瘋了一般,連水濺到自己身上都沒在意。光顧著往外潑水了,他沒有注意到舀出去水又流了回來——距離水坑太近。如果這樣下去,他就白忙活了。為了早一點逮到那條小魚,他心裏很著急——心怦怦得跳,手也在發抖,但是他努力讓自己先冷靜下來,然後很小心地往外舀水。三十分鍾過去了,坑裏隻剩下不到一杯水。
可是魚在哪兒呢?這時他看到了一道縫隙,他才明白為什麼沒有找到那條小魚了。原來,這道暗縫在石頭裏麵,它是兩個水坑之間相互連接的通道。而旁邊那個大坑的水太多了,就算是一天一夜他也舀不完。唉!早知道有這麼個通道該多好!那他就可以捉住那條魚了。在想這些的過程中,他疲憊地倒在了地上——管它濕不濕呢。對著這片荒野,他的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他越想越傷心,終於忍不住大哭了起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收住了眼淚。
和昨天晚上一樣,他先升火燒水。喝了幾罐熱水後,他感覺身上暖和了很多,這才找了一塊岩石準備過夜。臨睡前,他又看了一下火柴,確保它是幹燥的;然後拿出表,上好發條。蓋在身上的毯子是濕冷的,扭傷的腳腕傳來鑽心的疼痛,可他隻感覺到了餓。伴著饑餓入睡,在夢中,他見到了無數的酒席和宴會,最主要還是那些誘人的食物。
第二天醒來,身體還有點不舒服,同時他還感到很冷。看不到太陽,大地和天空都是灰色的,天色還越來越暗。一陣寒風吹過,山頂被雪染成了白色,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他周圍的一切都變成白茫茫的了。還好,他已經把火給點著了,還燒好了一罐水。大片的雪花夾雜著雨滴從天上落下,剛一接觸地麵就化掉了。後來雪越下越大,把整個地麵都鋪滿了,也把他升的火給淋滅了,還有那些撿來的用來升火的幹苔蘚。
對他來說,這是個警告。他不得不背起包裹掙紮著前行。可是他並不知道要去哪兒。提青尼吉利、比爾、藏東西的地窖,這些都不是現在他所關心的。除了吃之外,沒有什麼能讓他集中精力了。現在他快被餓瘋了。隻要能讓他盡快地走出這片穀底,什麼路都無所謂。他摸索著走過沼地漿果那,一邊拔著燈芯草,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燈芯草沒什麼味道,又不能充饑。不過,他又發現了一種野草,帶點酸酸的味道。這種野草是一種蔓生植物,很矮,都被積雪遮蓋了,能找到的數量很少。因為雨雪,他晚上根本沒有辦法升火,更別提燒水了。他隻能躲在毯子裏睡覺了,夜裏還不時地被饑餓喚醒。當他被餓醒的時候,雪已經停了,但是雨還一直下。有時候,雨水滴落在他的臉上,冰冷冷的,都把他給淋醒了好幾回。早上醒來,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天空依然是灰色的,看不到太陽。由饑餓而來的疼痛感覺不知何時消失了,他也沒有了吃東西的欲望。他的胃有點疼痛,但還不至於讓他很難受。現在他的思路很清晰:一定要到達提青尼吉利和他們藏東西的地窖。
為了繼續前行,他把那條撕開的毯子扯成一根根布條,先包上那雙流血不止的腳,又重新捆緊那個扭傷的腳腕。最後,輪到那個沉重的鹿皮口袋了,他盤算了很長時間,還是沒舍得丟掉。
隻有山頂還能看到雪,地麵的雪早就隨雨水化掉了。太陽終於出來了,這樣他就可以依靠羅盤確定現在所在的方位了。前兩天他四處遊蕩,走得太往左了,偏離了正確的路線。為了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他要往右走。
因為長途跋涉又得不到足夠的食物,即使饑餓的痛感已經消失了,他卻感到很虛弱。他時常要停下來休息,尤其是在摘漿果或是拔燈芯草的時候。他感覺舌頭上滿是細毛,又幹又大,苦苦的。而當他每走幾步,他的心髒就會先怦怦地猛跳,然後又快速地一起一落,讓他頭昏眼花,喘不過氣來,這不僅讓他感到麻煩,還使他很痛苦。
中午,他看到了兩條鰷魚。它們在一個大水坑裏,和他的小手指頭一般長。水坑裏的水太多了,他根本沒有辦法都舀出來。有了上一次抓魚的經驗,這次他就沒有那麼著急了。他沉住氣,用那個鐵罐子慢慢地把它們都撈了上來。他的胃已經被疼痛折磨得麻木了,就像睡著了似的,所以他沒有感覺到很餓。但是為了活著走下去,他不想吃也得吃,而這時吃對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個單純的動作。想到這些,他把魚放到嘴裏,用力地咀嚼著。
到了傍晚,又有三條鰷魚被他逮到了。他吃掉了其中的兩條,留了一條準備明天早上吃。今天有太陽,地上零散的苔蘚都被曬幹了,晚上他就可以再燒點開水,讓自己的身體暖和一下了。從早晨到現在,他還沒有走十裏路。隻要心髒可以承受,明天他要多往前走點,哪怕隻比今天多走五裏也好。他的胃可能睡了,因為他沒有感覺到胃裏有任何的不適。現在所在的地方,他一點也不熟悉。馴鹿和狼漸漸的多了起來,他時常可以聽到遠處的狼叫聲。他曾經看到三隻狼從前邊的路上穿過。
晚上很快過去了。第二天早上,他感覺精神很好,就把背在身上的口袋解開,倒出裏麵的金子。這些金子是一堆金沙和金塊,它們又黃又粗。他把倒出來的這些金子分成兩等份:一份用毯子包住藏在岩石後麵,另一份仍放回口袋。然後,為了包住腳,他又從毛毯上撕下幾根布條。至於槍,他可不舍得丟,等到了狄斯河就有子彈了。
今天有霧,他又感覺到了饑餓。他頭暈眼花得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身體虛弱得一絆就倒。他有一次絆倒在個鬆雞窩裏。可憐窩裏那四隻小鬆雞!它們才剛出生一天,就被他給吃掉了。他把這幾個鮮活的小生命塞進嘴裏,像咀嚼蛋殼樣吃了起來。在他狼吞虎咽的時候,母鬆雞一直在他身邊撲打著,想要搶回自己的小雞。沒有棍子他就拿手裏的槍打它,沒打著。他撿起地上的石子,意外地打傷了它的一隻翅膀。這隻母鬆雞隻好拍打著翅膀跑了開去。
而那幾隻小雞就像是他的開胃菜,看見母鬆雞逃跑了,他拖著那條扭傷的腿一瘸一拐地從後麵追了過去。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時候對它大喊大叫,還向它扔石子;有時候卻一聲不吭——摔倒了掙紮著爬起來,頭暈時揉揉眼睛。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一追,竟然讓他走出了這片沼地。他看到潮濕的苔蘚上有一些腳印。自己沒有來過這兒,這些腳印肯定是比爾的。但是為了他的胃,他必須先把前麵的母鬆雞抓住,才能回來仔細察看。
母鬆雞讓他追趕得再也跑不到了,歪倒在了地上,不停地喘息著。此刻他和這隻雞的情形一模一樣。眼看著和鬆雞的距離隻有十來尺,他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而等他喘息過來,伸手想抓住那隻鬆雞,它早就拍著翅膀逃遠了。他和鬆雞就這樣你追我趕地跑到了天黑。最後,他還是沒有抓到那隻鬆雞。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腳,疲憊的他一頭栽了下去。臉被劃破了,身體被包裹壓在了下麵。實在動彈不了了,他在地下趴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翻過身側躺。把表上好發條,他就一動不動地躺到了第二天早上。
又是大霧彌漫。包裹受傷的腳用掉了他半條毯子——這是他唯一剩下的毯子了。比爾還是不見蹤影。是不是比爾也迷路了?他在心裏想到。又轉念一想,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可以慢慢找。可是他太餓了,剛走到中午,他已經被沉重的包裹壓得透不過氣了。他拿下包袱,倒掉了裏麵的一半金子。下午,剩下的那點金子也被他扔掉了。半條毯子、白鐵罐和那支槍是他保留下來的所有東西。
他產生了一種幻覺:一方麵他確信在他的槍膛裏有一發子彈,隻是他忘記了;另一方麵他一直很清楚槍膛裏是空的。可是這種幻覺卻一直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使他備受折磨。跟自己鬥爭了好幾個小時,他決定擺脫這種假想,就打開槍,結果他很失望地看到槍膛還是空的,就好像他希望看到一發子彈在他的槍膛裏似的——這讓他感到十分痛苦。
半小時後,他又出現了這種幻覺。他不得不反複地跟它鬥爭,實在沒有辦法,隻好又打開槍來擺脫這種情形。這種近乎瘋狂的念頭就像蛀蟲一樣地啃噬著他的大腦,讓他無法正常思考,隻能下意識地機械前行。不過饑餓的劇痛很快就把他從這種不切實際的幻境中拉了回來。記得有一回,他正迷失在幻境中的時候,一個東西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他搖晃著站穩腳跟,猛然間清醒了過來。馬!真的是一匹馬!他激動得快要昏了過去,眼前直冒金星。他使勁地揉揉眼睛,仔細一看,原來是頭大棕熊。
而這頭熊也正在用好戰的眼光看著他。剛把槍舉起一半,他就猛然想起,槍裏根本沒有子彈。放下槍,他拔出獵刀。這把刀放在了他的屁般後麵,刀鞘上還鑲著珠子。刀刃和刀尖都很鋒利,他已經用大拇指試過了。
可就在他想撲過去殺掉這隻熊的時候,他的心髒突然亂跳了起來,好像是在警告他。他的心被提了上來,怦怦地跳個不停;他的頭腦也開始發昏,像是被緊箍咒勒住了一般。恐懼迅速地擴散開來,初時的大無畏早就煙消雲散了。
力量對比如此懸殊,他怎麼才能躲過這隻大棕熊的攻擊呢?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手握獵刀,擺好架勢,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強硬。然後他就死死地盯住那頭熊。
那頭大棕熊拖著笨重的身子向他靠近了兩步,兩腿站立,咆哮了起來——試探他跑不跑:如果跑,它就追。可是,他已經把恐懼變成了勇氣,重新振作了起來,並沒有逃跑。相反地,他也以咆哮回敬那頭熊。而他此時發出的聲音是來自心靈最底處的恐懼,是在生死關頭的呼喊,讓人聽起來是那麼凶野可怕。
那頭大棕熊也有點害怕了,他笨拙地向外退了一步,隻是幹嚎著。他就這樣筆直地站著,毫不畏懼,直到那頭熊轉身離去。實在是支持不住了,他渾身打了個哆嗦,癱倒在潮濕的苔蘚上。
等到重新上路的時候,一種新的恐懼又湧上了他的心頭。不是害怕被餓死,而是怕還沒有餓死卻被凶殘的野獸給吃掉了。這兒有很多的狼,他隨時隨地都可以聽到狼嗥。這些聲音在空中飄蕩去,交織成一張無邊的大網,讓人感覺觸手可及。他不由得害怕起來,舉起手,像推被風吹跑的帳篷一樣,把它向後推去。
好多次,他看見三三兩兩狼從前邊走過。那些狼都繞開他:一是它們數量少;二是它們要找的是馴鹿——馴鹿不會反抗,而他可能會又抓又咬。
天快黑了,他看到了一些散碎的骨頭,肯定有一隻野獸被狼給吃了。他仔細觀察著這些殘骨,它們被啃得精光發亮,其中隻有一部份微微透著點粉紅色,因為殘存的細胞還沒有死去。一個小時前還是一頭活蹦亂跳的小馴鹿,此刻卻隻剩下一堆零亂的骨頭。再過一會,他也會變成一堆散亂的骨頭被丟在地上嗎?他有點困惑了,這就是生命的最終表現形式嗎?他在想:生命真是一種虛無的,難以捉摸的存在。你在活著的時候感覺痛苦,可死亡和睡覺一樣,並不會讓你感覺到痛苦,它隻意味著結束。奇怪的是,活著那麼痛苦,他卻不甘心就這麼死去。
這些有關生死的念頭並沒有讓他沉迷,因為他有更為重要的事要做。他蹲下身,從苔蘚地上叼起一根骨頭,用力地吮吸著。這根骨頭上還有些殘餘的生命,這久違的肉香,勾起他那模糊的記憶,他快要發瘋了。他用力地咀嚼著,有時一不小心卻咬碎了自己的牙。為了避免再咬碎牙齒,他就拿岩石砸骨頭,搗成醬後吞到肚裏。有時太心急了,他也會砸到手指,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很痛。
接下來的幾天,雨雪交加,可怕極了。他晝夜不停地向前走去,什麼時候摔倒了就在那兒露宿,什麼時候生命的火花重新閃爍,燃燒,就慢慢前行。使他掙紮前行的是他的內在生命,是不甘心就這麼死去的內在生命,而不是他的身體。盡管大腦裏滿是幻境,但是他的神經已經麻木了,他感覺不到痛苦了。
他把那隻小馴鹿的碎骨頭收集了起來,隨身攜帶。在路上不停地吮吸咀嚼著。為了節省體力,他不再跋山涉水,隻機械地沿著一條小溪向前走。他看到這條溪水流過寬闊的淺穀,可他看到的隻是他自己的幻象,沒有溪流,也不存在山穀。他的靈魂和肉體之間的聯係已經很微弱了,盡管它們在一齊向前,但它們走的卻是不同的方向。
不知道在暴風雨中挨過了兩天或是兩星期,總之某一天,他神智清楚地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仰麵躺在一塊岩石上。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明朗的太陽照在他那飽經風雨的身體上,很快就讓他暖和了起來。不遠的地方傳來一群小馴鹿尖叫的聲音。在他記憶中,隻模糊地記得狂風,暴雨和大雪,至於其他的就沒有什麼印象了。
今天是個晴天!
有了太陽,他也許就可以確定自己的位置了。他用力地把身體側過來,這讓他痛苦不堪。身下有一條河,河很寬但水流很慢。他很陌生地看著這條河,順著河流,這條河彎彎曲曲流過很多小山。這些小山和他以前走過的任何一座小山相比,顯得更光禿、荒涼、低矮。他平靜地,甚至是帶點雅興地繼續向前望去,隻見這條河在遠方天際處彙入大海。奇怪的是,他仍然沒有什麼感覺。這肯定是他的神經連接出現了錯誤,是他的大腦製造出來的幻象。看見一隻大船停在那片閃著亮光的海上,更加堅定他的想法。他閉上眼,奇怪的是等他再睜開看的時候,那片海和那隻船還在那兒!這是荒原的中心,哪兒會有什麼海和船?他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幻覺,就像他知道他的槍是空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