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淚下四條(1 / 2)

昨兒睡到半夜,窗外忽然狂風大作。門窗碰撞之聲,花木嗚咽之聲,電閃雷鳴,竹枝搖曳,黑影幢幢,嚇得我幾乎尖叫起來。然而心驚片刻,便醒悟了,“魔由心生”,我不怕它,它又奈我何?心情漸漸平靜,慢慢睡著了。

早上起床,天已大亮。望望窗外,風雨已經住了。王嬤嬤捧來一碗紅豆銀耳蓮子粥,懨懨地喝了半碗,王嬤嬤絮絮地道:“咳嗽身子虛,論理也該多吃點東西才是。”也不理她。

因今日請了假不上班,便將音響開了,癡癡地聽音樂。這套音響是寶玉買的。這些年寶玉在外周遊長了些見識,成了音響發燒友,沒日沒夜地買高級音響。這套他說是極好的,說為了到我這兒來聽音樂方便,就放到我這裏了。打開音響,果然與眾不同,音樂才一放出,那純淨的聲音,就霎時包圍了我。

先是放了些古箏曲子,左右是些《春江花月夜》《漢宮秋月》《高山流水》之類。後來翻來覆去就隻聽一首英文歌曲,《rightherewaiting》。第一次聽到這歌,是從寶玉那裏。其時正是他十五歲生日,怡紅院群芳開夜宴之後,見眾人都睡了,他專門唱給我的。寶玉音色如此淳厚,歌曲旋律又如此深情優美,我一聽就極喜歡。反反複複聽著這首歌,“whereveryougo,whateveryoudo,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仿佛專門為我而寫。想當年大觀園內眾姐妹何等繁榮,現在卻都風@流雲散去,除了我還在園裏外,姐妹們與寶玉都搬走了,“rightherewaiting”,等又何用啊?總是難得一見。歐陽修雲,“一曲能教腸寸結”,真真如此啊。

想到此處,又給寶玉打電話。這次卻通了。然而鈴聲響了好久,卻沒有人接。

因想,王夫人鳳姐想必已安排好家中雜事,且去探探消息吧。便與紫鵑招呼一聲,走出門去。竹林中濕漉漉的,彌漫著一股新鮮的竹香,吸一口,沁人心脾,大與平日不同。這大約就是人們所說雷雨之後空氣中的負氧離子增多,因而空氣變得清新了吧?碎石小徑上雨卻已經幹了,其間點點蒼苔,漲滿水分,綠得分外逼人眼目。

一路逶迤往前走,繞假山,穿回廊,越清泉,過月洞,經稻香村、衡蕪院。沿途看到好些人不停地來來往往,又有好些人在拆房子,挖地基,推假山,砍花木,植草坪。前兒聽鳳姐說,現在旅遊開發極是有利可圖,她因將大觀園作為旅遊資源開發了,名兒就叫“大觀園度假村”。此時,這幹人就是在為旅遊開發作建設吧?風聞,正在被拆的蘅蕪院,是在修一五星級賓館。寶玉住過的怡紅院,不久也要拆了修一娛樂中心,中心將囊括卡拉ok、建身房、保齡球、遊泳池、舞廳之類的所有健身娛樂。瀟湘館大約因我住著之故,沒有人說要拆了重修之類,但想來亦有那一天吧。如果瀟湘館被拆,不知哪裏是我立足之地?

一時就想到了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不覺肝腸寸斷。寶玉搬到公司住之後,原來還常來探望,現在許多時沒有來過了。這幾日更是斷了音訊。“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說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寶玉當日作這支《寄生草》,本不過自己賭氣,哪知竟似預言今日情景的讖語一般?

走了一陣,隻覺臉熱氣喘,竟似背了千斤重擔似的。總算掙紮著走到了沁芳橋,站在橋上,正好可遠遠看見隱隱現於一片花木、粉垣中的怡紅院。寶玉早已沒住此地了,然總想到這裏看一看。想當初,這裏何等繁華,現在卻一派寂寞,終日大門緊閉,間或有幾個丫頭來打掃庭院,其刷刷之聲,更添無限淒涼。站了一陣,覺得無趣,身子也冷起來,歎一口氣,癡癡地往前走。正走著,手機卻刺耳地響起來。心中一陣狂跳,肯定是他。拿出來一看,果然。

“喂?”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

“妹妹一向可好?聽母親說妹妹又病了,現在可好些沒有?”

“……”又想罵他,又想軟語安慰他,又想問他多日沒有音訊到哪裏去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萬語千言在喉嚨裏哽咽著,淚水直流下來。

“好妹妹,你隻是不說話。我知你心中惱我。這些日子我出差去了,你道是去哪裏?卻是去的渝州郡城口鄉下。不想地勢太偏,手機沒有信號,也沒法上網。是以沒法聯係你。方才回來。”

原是出差去了!心裏頓時無比輕鬆,身子也不似那般慵懶無力了。想說“原也知道你忙”,一出口,卻是:“你去哪裏,與我何幹呢?”

寶玉陪笑道:“好妹妹,不要說這等氣話。前兒我給你買了副耳機,改日給你送來,作為陪罪。你一定喜歡的。”

我忙道:“玩笑而已,公子不要多心。”接著問道:“你現在哪兒呢?”

寶玉道:“就要到家了。”

我道:“二姐姐事知道否?”

寶玉道:“他們已告知我。我正是為此提前回來,否則,恐還要再待一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