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勃谿——彭家煌(1)(1 / 3)

從放工的鍾聲裏走出工廠,便雜在一群奔跑著趕午餐的女工中了。他想:在這一堆堂客們裏漫踱著,設若其中的一個垂青起來,或無意間互相推撞一下,那成?三腳兩步跳出這漩渦吧,但家裏那個娘姨年紀不算老,也許樓上兩個年輕女人在灶間燒菜,或在後門口談天,自家在那中間呆呆的站著,那又成?……懷著這不安的心情,於是前後左右那些穿旗袍的,係裙子的,剪鴨屁股的,梳橫s的,以及長的,矮的,蠻的,俏的,平常本可任意回頭去瞧瞧的,這時也隻得非禮勿視,頭端端正正的豎著,眼珠斜斜的溜一溜便直射著老遠的車馬和眼前許多活動的曲線;身體是東閃西避的像在交織的電網裏穿插,也像熱鍋上的螞蟻那般走投無路。他知道如此小心翼翼恐還不足以贖其辜,因為後麵一大群裏有他那個她,而她那雙眼睛又一定還像巡洋艦上的探海燈,在監視著他,巨炮瞄準著他,一有動作就會被轟毀的,實際,別的事他並不怕她,但在男女的關係上她對付的能力可不弱,一絲一毫都不放鬆的,有時還無緣無故在挑釁,以為不如此這野馬定規給什麼賤貨牽了去。因此,起碼,他對她是不能有點不局蹐的。

家門口是到了,娘姨已經燒好飯抱著小人在弄堂口候著,灶間也是冷火秋煙的寂靜,他脫了險似的在客堂間門外很挺拔的待著,以為一路都在上帝鑒臨之下,自問是可告無罪於她的,但不久,突現在後門口的卻仍是老早就板起的一座三角臉;本來這不過板一板而已,沒別的變故終究要複原的,可是樓上那兩個偏在這時走下來,而且不能避免的滿不在乎的在他身邊擦過,這就不能不使那個她眼珠朝他和她們之間翻著,強盜似的從口袋裏搶出鑰匙,粗重的開了鎖,猛烈的推開了門,隨即把那“賤貨”暴出來。如果他回嘴,那“不關你事”定規可以聽到的。他是已經做過幾年的男人,當然知道怎樣利用男人的火,那火一發,在女人看是應該了不得的。這小風波用威嚴的沉默盡對付得下,因之他不響。看形勢,她也就不敢再多嘴。

飯菜像貢在兩個雷神前,沒有聲息也無暇玩味就被吞掉了,又生怕這局麵的開展,男的便飯碗一丟就走了。

說是兩家頭暫時離開了太平些,但那隻是暫時的事。

到下午放工時,他還是不敢忘記上午那回事,特意在工廠多待一會,揣想著馬路上那些妖精是已經絕了跡,揣想他那個她是一路平安的已經走到家,已經好好生生開了房門一屁股釘在床沿正默念著“現在該是他回來的時候了!”然後他才急忙竄到家,一直衝進房,使自家和樓上人連打照麵的機會都沒有,這才算差強人意的,他沉默的看他的書,她也放下板起的麵孔料理她的一切。

人是到家了,沒問題的,然而這天是臘月二十三,她祖母家請在晚上吃年飯,兩家頭早就答應一定去,前一天也有人來囑咐過,十回請就有九回不敢到的他,這回當然不反悔,可是那時形勢似乎又變了,她打扮好了自己,關照好了娘姨,預備好了孩子的飲食,一切都安排好了,抬頭瞅著伏在寫字台上一本正經的看書的他,裝出個不自然的和顏悅色來:“喂,你究竟怎樣嘍?——不早啦,還不預備?”這樣問的時候,然而他不理。實際,他是嫌她隻肯出五成“低首下心”的價格來買自家的承諾的,男人在女人身上圖報複,有時宜於在晚上用嚴峻的態度,也宜於她娘家有事故的時候,因之等第二的“喂,趕快啊!”發出了,他才頭都不抬的強勉著答道:

“你去你的好嘍!——我是不去的。”

“喲喲喲,又裝架子,因為上午說了那末句話就——?”

看形勢,隻要他肯開口事情是可以轉彎的,她就涎著臉把話頂上去,生怕弄僵這樁生意似的即刻加了幾成價。但這反而引起對手的居奇:

“無論如何不去!”

“那你就當初不能答應人家呀!——害他們等,而且請了多少次,一次都不去是不行的。——等下他們問起來,我把什麼話答應?”

“不去,不去,死人也不去——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他們問起來,你隨便扯句謊就行。何必定要我同去?——跑到人家吃一頓,回家要嘔幾天氣是犯不上的。”

逼到“嘔氣”上,實在是使她無法解辯的,就隻好沉默著。但排了許久的陣,不去是太掃興,一人去又不便,且在玻璃櫃前扭了一扭,總覺著那旗袍太合式,頭發也剪得真稱意,新皮鞋在地板上閣托閣托的也著實有韻致,時鍾是早已催走了黃昏,還在滴打滴打的真令人煩煞,人是伏在寫字台上在裝腔作勢,去是未嚐不可去,就為著通下過“嘔氣”那難關,於是,起首,她不能不“隻要你自己……我為什麼要……”的低語著,但終於立即改口說:“嗬喲,走吧,老天爺,我決不和你吵就是。”這似是帶嗔帶笑的語調,實際她是已經做出實足的派頭在哀懇了,且蛇精般走攏來纏,推,他雖則口裏說“真討厭!”“真麻煩!”心裏未嚐不這樣說:“是時候啦,隻等你再懇求一下就可以……”於是,果真等到受了她一下推,他才勉強收拾收拾。一道走了,臉上依然滿堆著不情願的烏雲。

祖母家有她的一個寡嬸嬸,是她先叔由堂子裏接出來的,年近四十還是胖裏藏嬌,不曾減卻一點疇昔的風度,也有她的兩個年輕嫂嫂,分居的她的弟弟也帶著小巧的媳婦兒來了。這些人都伶俐活潑,擅應酬,在她的眼裏那都是些尤物,足以迷惑她的他而有餘,在敬茶敬煙等事上也都是些引誘的勾當,說他倆是和她們在一塊吃年飯,那真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