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賊——彭家煌(2)(1 / 3)

“你的話不近人情,你去瞎煽你的,我是冷,我要穿衣去。”振宇先生十分不高興的進房穿了衣。“冷”字提醒了老羅,老羅跟著頂了他幾句:“冷嗎?何如!你也知道冷。我想凡是生物都想活,這條路上不能活,便在那條路上活,總是打著主意要圖活。就比方他——手指偷兒,一壁自己也往臥房移動想穿衣——吧,不一定就想靠‘偷’來活著,不過‘偷’也是他一種暫時不得已的生活方法罷了。你看他那枯瘦如柴的樣子,那惡心的單薄的衣服,在這樣冷的晚上,他那能不想打點生活的主意,你別打他,我是愛管閑事的,倒要去問問他看。”老羅一壁穿衣服,口裏還是不斷的嘰咕著“唉,一切的生物總是不擇手段在謀活的,一切的生物總是……”

“好,你問他去,我不管。”振宇先生消極的抵製著。那時偷兒也已被押進了房。

“喂,我問你,你幹嗎要做賊啊?——你說啊,低著頭幹嗎?我們不一定要辦你,你老實的說啊!”

偷兒縮做一團的戰栗著,他以為老羅還在跟他開玩笑,始終低著頭,後來被逼不過,才死氣沉沉的眼睛向老羅翻了一下,他為老羅那和藹而誠摯的表情所激動,他頓覺以前的話不是開玩笑,他相信他是天地間的極好的人,他為他的真實而偉大的感情所支配,眼淚蜿蜒的流下,腿兒慢慢的彎曲了,蹲在地下,終於顫著嗓子說:“先生,我不敢瞞您,我,我,我是個逃兵,由陣上逃出來的。到這兒三天了,沒得吃,沒得穿,也沒地方住,靠人家布施,大半天也接不到幾個大,不得已才幹這下流的事,下次可真不敢了,請您開恩放了吧!若是上頭知道,這條命還不如……”偷兒說著,搗蒜一般的叩頭。

“你別叩頭。”老羅揮手止住他。“我不把你交巡警就是,你放心,再說下去吧,既是好好的當著兵,幹嗎要逃呢?”

極苦悶的表情呈現在偷兒的臉上,他不願舊事重提,隻是搖著頭,但他感於老羅那慈悲的樣子,關懷他那般的深切,隻得又鼓著勇氣放膽說下去:“說起來,唉,話就可就多啦。先生,您不知道先年的兵好當,於今的兵簡直是白賣命。象咱們當小兵的,無非為著一份兒口糧。口糧?上起火線來,有時兩三天見不到又黴又臭的餑餑。在陣上受了傷,三四天沒人管,”他手觸著傷處,喉兒給什麼塞住了似的。“大寒天穿的還是這個!”他瞧瞧身上的服裝,眼眶兒紅了。“提起餉,每月十塊還得扣夥食,三四月不關是常事。當新兵的還得擋頭陣,炮火連天,許進不許退。唉,講到當兵,我,我,再世也不想啦。我是大前天晚上開差時跟弟兄們打夥兒逃的。沒想到逃到這兒……”

那時候兒,聽差的無形中解了嚴,興致很濃的聽得正入神,老羅的臉上籠罩著濃厚的愁容,可是振宇先生卻在床邊皺著眉頭打瞌睡。

“那末,你不想家嗎?你逃到這兒打算怎樣呢?你家在那兒?你姓什麼?”老羅雜亂的問。

“想是想回家,但……”偷兒瞧瞧自己的模樣又頓住了。好象說不出口似的,即刻又改變方針說:“聽說我老弟到這兒半年啦,他是由山西到這兒的。不知他在那兒,幹的什麼事。他出門四五年啦!我在營裏常常調動的,好久沒寫家信。家裏也沒信給我,我不知我老弟在那兒幹事。我是p府人,我姓吳,名字叫吳敦誠,我老弟叫......”偷兒神經紛亂的,還要往下說。老羅打斷了他的語句:

“老吳,這人是你的同鄉,又是你的本家呢!”老羅帶笑的瞧瞧振宇先生,又回轉頭來問那偷兒:“再說,再說,你老弟叫什麼?剛才我不該打岔的。”

振宇先生早已由夢裏驚醒,他早就懷疑偷兒的語音怪耳熟的,“吳敦誠”已使他萬分的愕眙,而“我老弟叫……”更是一炸彈,炸得他的靈魂飛濺了滿地一般。他在燈光之下敏銳的隱約的辨出偷兒是誰了,他想不到在幾年的睽隔中,那偷兒的相貌變得那般的淒慘可怕,簡直比夢裏所見的還可怕。他也沒注意自己的樣子也變得使偷兒認不出,許是他在自己威武的“打”的聲音裏震悸得不敢抬頭的緣故吧,許是自己離燈光稍遠為黑影迷蒙了吧。起首,他的臉上拚湊著愁煩,懺悔,羞慚的種種顏色,但一目睹偷兒那寒酸透了頂的姿態,與其卑劣達於極點的行為已暴露在聽差,在闊友之前,那不啻會將自己的一切葬埋了,他不能將自己的名譽和他的同歸於盡,於是各種情緒驟然轉變而為劇烈的惱憤。他不等偷兒開口,暴跳起來,將自己豎在偷兒和老羅之間,深赤色的嘴唇,不斷的朝上翻:“放屁,放屁,我的同鄉沒有這樣賤的賊骨頭,我的本家沒有這種爛汙胚。把他帶上區去,帶上區去,我不能讓他在我房裏瞎說霸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