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西泠印社的小門,一路走進去,他隻遇見了幾個閑情階級的遊人。在石洞邊上走一回,剛想進寶塔南麵的茶亭去的時候,他的冷靜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裏起了霹靂,一霎時就大大的搖動了起來。茶亭裏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麵靠窗坐著的一個著黑緞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詒孫的形狀簡直是一樣,雙眼盯住了這女人的背形,他在門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間,忽而覺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齊射上他的臉來了,他頰上起了紅潮,想不走進去,覺得更不好意思,要是進去呢,又覺得自己是一個闖入者,生怕攪亂了裏麵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腦裏盤旋回複地忖度了一下,他終於硬挺了胸腰走進去了。那窗口的女人聽了他對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頭掉了轉來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貪視了一眼。漆黑的頭發,是一片向後梳上去的。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極大,瞳神黑得很。臉形長圓瘦削,顴骨不高,鼻梁是很整潔的。總體是像鵝蛋的半麵,中間高突,而左右低平。嘴唇蒼白,上下唇的曲線的彎度並不十分強。上麵的頭發,中間的瞳神,和下麵的黑色旗袍,把她那張病的乳白色的麵影,映襯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雖則覺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來喝茶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地偷看了她好幾眼。現在她又把頭回轉,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詒孫。
坐在她對麵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紳士,嘴上有幾根疏淡的須影,時常和她在說話,可是她回答他的時候,卻總不把頭掉過對他的麵,茶桌是挨著南窗,她坐在西麵,這一位紳士是坐在東麵的。
逸群一個人坐在茶亭北麵的一張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約有一丈多遠;中間隔著兩張空桌。他表麵上似乎在看茶亭東麵窗外的樹木青空,然而實際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卻隻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這一位紳士的配偶,但年齡又似乎差得太多。姨太太麼?不是不是,她並沒有姨太太的那一種輕佻的習氣,父女麼,又有些不對。男人對她的舉止,卻有幾分在獻媚的樣子。逸群一邊喝茶,一邊總想象不出她的根底來。忽而東邊窗下的一座座客大聲的笑了起來,逸群倒駭了一跳,注意一看,原來他們在下圍棋。那女人也被這笑聲所引,回轉頭來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對她講了一句滑稽的話,逸群在她的側麵上看出了一個小小的笑窩,但是這是悲寂的微笑,是帶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歲暮,忘了背後的斜陽,更忘了自己是為人在客,當然想不到門外頭在那裏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煩的舟子了。他幾次想走想走;但終究站不起身來,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來從他的桌子前頭經過,使他聞到了一陣海立奧屈洛泊的香氣的時候,他的幻夢,方才驚醒。舉目向門外他們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陽快要下山了,因為那小小的山嶺,隻剩下幾塊高處的殘陽,平地上已被房屋寶塔山石等的黑影占領了去。
急忙付過茶錢,走下山來,湖麵上早就鋪滿了冷光,隻有幾處湖水湖煙,還在那裏醞釀暮景。三賢祠的軍隊,吹出了一段淒冷的喇叭,似在促他歸去的樣兒,他在門外長堤路上站立住腳,向前後左右探望了一回,卻看不見了她和那男子的蹤跡,湖麵上也沒有歸船,門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隻以外,隻有兩艘舊而且小的空船在候著,這當然是那些下圍棋的客人們的。他又覺得奇怪起來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麵去的呢?
迎著東天的半月,慢慢兒的打槳歸來,旗營的燈火,已經在星星搖閃了。他從船頭上轉眼北望,看見了葛嶺山下一帶的山莊。尖著嘴吹了幾聲口笛,他心裏卻發見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過西泠橋回向裏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嶺的附近無疑!”
回到了旅館,在電燈底下把手麵一洗,因為腦裏頭還索回著那不知去向的如曇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遊湖的勞頓,還不能使他的心身頹滅下來。命茶房拿了幾冊詳細的西湖圖誌與遊覽指南來後,他伏在桌上盡在搜查裏湖沿山一帶的禪房別墅與寄寓的人家。一麵在心裏暗想,他卻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個好奇賭咒的決心說:“你這一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我總有法子來尋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著吧!”
五
湖心的半月西沉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層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熱度,似乎向北方去誘入了些低壓氣層來,晴空裏忽而飛滿了一排怕人的雲陣,白雲堆的缺處,偶爾射出來的幾顆星宿的光芒和幾絲殘月的灰線,更照出了這寒宵湖麵的淒清落寞。一股寒風,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飛過湖頭,打上孤燈未滅的陳逸群的窗麵的時候,他也感到了一點寒冷,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午夜的時刻了。
為了一個同風也似地捉摸不定的女性,竟這樣熱心的費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從那一堆西湖圖誌裏立起身來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覺得有點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懶腰,張嘴打了一個嗬欠,一邊拿了一支煙卷在尋火柴,一邊他嘴裏卻輕輕地辯解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