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注終身(1 / 3)

百年伉儷是前緣,天意巧周全。試看人世,禽魚草術,吝有蟬聯。從來材藝稱奇絕,必自種女連。文君琴思,仲姬畫手,匹美雙傳。一詞寄《眼兒媚》自古道:物各有偶。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話。看官且聽小子說:山東兗州府巨野縣有個穠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時,祭賽田祖先農。公舉社會聚飲的去處。向來亭上有一扁額,大書三字在上,相傳是唐顏魯公之筆,失去已久,眾人無敢再寫。一日正值社會之期,鄉裏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隻因向是木扁,所以損壞。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別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內,可垂永久。”此時隻有一個秀才,姓王名維翰,是晉時王羲之一派子孫,慣寫顏字,書名大盛。父老具禮相求,道其本意,維翰欣然相從,約定社會之日,就來赴會,即當舉筆,父老礱石端正。

到了是日,合鄉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應吹簫打鼓。踢球放彈。勾攔傀儡。五花弄諸般戲具,盡皆施呈,卻象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其實隻是人扶人興,大家笑耍取樂而已。所以王孫公子,盡有攜酒挾伎特來觀看的。直待諸戲盡完,賽神禮畢,大眾齊散,止留下主會幾個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實餘,盡醉方休。此是曆年故事。此日隻為邀請王維翰秀才書石,特接著上廳行首謝天香在會上相陪飲酒。不想王秀才別被朋友留住,一時未至。父老雖是設著酒席,未敢自飲,呆呆等待。謝天香便問道:“禮事已畢,為何遲留不飲?”眾父老道:“專等王秀才來。”謝天香道:“那個王秀才?”父老道:“便是有名會寫字的王維翰秀才。”謝天香道:“我也久聞其名,可惜不曾會麵。今日社酒卻等他做甚?”父老道:“他許下在石碑上寫農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當在此,隻等他來動筆罷然後飲酒。”謝天香道:“既是他還未來,等我學寫個兒耍耍何如?”父老道:“大姐又能寫染?”謝天香道:“不敢說能,粗學塗抹而已。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王秀才來時,抹去了再寫不妨。”父老道:“俺們那裏有大筆?憑著王秀才帶來用的。”謝天香看見瓦盒裏墨濃,不覺動了揮灑之興,卻恨沒有大筆應手。心生一計,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條軟紗汗巾來,將角兒團簇得如法,拿到瓦盒邊蘸了濃墨,向石上一揮,早寫就“穠芳”二字,正待寫“亭”字起,聽得鸞鈴響,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來也!”

謝天香就住手不寫,抬眼看時,果然王秀才騎了高頭駿馬,瞬息來到亭前,從容下馬到亭中來。眾父老迎著,以次相見。謝天香末後見禮,王秀才看了謝天香容貌,謝天香看了王秀才儀表,兩相企羨,自不必說。王秀才看見碑上已有“穠芳”二大字,墨尚未幹,稱讚道:“此二字筆勢非凡,有恁樣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筆?卻為何不寫完了?”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間謝大姐先試寫一番看看。剛寫到兩字,恰好秀才來了,所以住手。”謝天香道:“妾身不揣,閑在此間作耍取笑,有汙秀才尊目。”王秀才道:“此書顏骨柳筋,無一筆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請寫完罷了。”父老不肯道:“專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煩妙筆一番!”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寫來,未必有如此妙絕,悔之何及?恐怕難為父老每盛心推許,客小生續成罷了。隻問適間大姐所用何筆?就請借用一用,若另換一管,鋒端不同了。”謝天香道:“適間無筆,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來試一試。”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盒中一蘸,寫個“亭”字續上去。看來筆法儼如一手寫成,毫無二樣。父老內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讚賞道:“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於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稱雙絕!”王秀才與謝天香俱各心裏喜歡,兩下留意。父老一麵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將起來,一麵就請王秀才坐了首席,謝天香陪坐,大家盡歡吃酒。席間,王秀才與謝天香講論字法,兩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機。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曆過多少事體過的,有甚麼不解意處?見兩人情投意合,就攛掇兩下成其夫婦,後來竟偕老終身。這是兩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

看來,天下有一種絕技,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裏湊得,在夫妻裏而更為希罕。自古書畫琴棋,謂之文房四藝。隻這王、謝兩人,便是書家一對夫妻了。若論畫家,隻有元時魏國公趙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兩個多會畫。至今湖州天聖禪寺東西兩壁,每人各畫一壁,一邊山水,一邊竹石,並垂不朽。若論琴家,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隻為琴心相通,臨邛夜奔,這是人人曉得的,小子不必再來敷演。如今說一個棋家在棋盤上贏了一個妻子,千裏姻緣,天生一對,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說與看官每聽一聽。有詩為證:

世上輸贏一局棋,誰知局內有夫妻?

坡翁當日曾遺語,勝固欣然敗亦宜!

話說圍棋一種,乃是先天河圖之數:三百六十一著,合著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陰陽以象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其中有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質爛柯之說。相傳是帝堯所置,以教其子丹朱。此亦荒唐之談,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況且這家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的。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曉得走道兒便有非常仙著,著出來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絕頂方休!也有品格所限,隻差得一子兩子地步,再上進不得了。至於本質下劣,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他秘密幾多年,隻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兒。真所謂棋力酒量恰象個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也。

宋時,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姓周名國能,從幼便好下棋。父母送他在村學堂讀書,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做子賭勝。出學堂來,見村中老人家每動手下棋,即袖著手兒站在旁邊,呆呆地廝看。或時看到鬧處,不覺心癢,口裏漏出著把來指手畫腳教人,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著,自此日著日高,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饒過國能幾子的,後來多反受國能饒了,還下不得兩平。遍村走將來,並無一個對手。此時年才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一鄉。鄉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突兀,盡傳他在田畔拾棗,遇著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棋,他在旁邊用著觀看,道土覷著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間常勢。”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救應防拒之法。也是他天緣所到,說來就解,領略不忘。道士說:“自此可無敵於天下矣!”笑別而去,此後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長,得了仙訣過來的。有的說是這小夥子調喉,無過是他天性近這一家,又且耽在裏頭,所以轉造轉高,極窮了秘妙,卻又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著愚人。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態,總來不必辨其有無,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

因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與他往來。又有那不服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鬧,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弄做個斯文模樣。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國能就心裏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家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家之女,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遊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或者不拘那裏天有緣在,等待一心想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方了平生之願!”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過不多幾日,隻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來別了父母出遊。父母一眼看去,險些不認得了。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包巾,腳蹬方履。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腰間係一墜兩股的黃絛。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說該國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樣,父母吃了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為?”國能笑道:“兒欲從此雲遊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來做一對耳!”父母道:“這是你的誌氣,也難阻你。隻是得手便回,莫貪了別處歡樂,忘了故鄉!”國能道:“這個怎敢!”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拜別了父母,即使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進發。到得京中,但是對局,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棋名大震。往來多是朝中貴人,東家也來接,西家也來迎,或是行教,或是賭勝,好不熱鬧過日。卻並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著眼裏的。混過了多時,自想姻緣未必在此,遂離了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遊蕩。一路行棋,眼見得無出其右,奮然道:“吾聞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於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內,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料然到那裏不到得輸與人了,何不往彼一遊,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也與中國吐一吐氣,傅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傳之不朽?況且自古道燕、趙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藝,在王公貴人家裏出入,圖得一個好配頭,也不見得。”遂決意往北路進發,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了燕山地麵。

且說燕山形勝,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向稱天府之國,暫為夷主所都。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所,宋時呼之為北朝,相與為兄弟之國。蓋自石晉以來,以燕。雲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從此漸染中原教化,百有餘年。所以夷狄名號向來隻是單於、可汗、讚普、郎主等類,到得遼人,一般稱帝稱宗,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衣冠文物,百工技藝,竟與中華無二。遼國最好的是弈棋。若有第一等高棋,稱為國手,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曾有一個王子最高,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詔顧思讓也是第一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著解兩征,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王子贏不得顧待詔,問通事說是第三手。王子願見第一,這邊回他道:“贏得第三,方見第二,贏得第二,方見第一。今既贏不得第三,尚不得見第二,怎能勾見得第一?”王子隻道是真,歎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贏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幹!”摔碎棋枰,伏輸而去。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了,此是已往的話。

隻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稱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名為妙觀,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冊封為女棋童,設個棋肆,教授門徒。你道如何教授?蓋圍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衝”、有“幹”,有“綽”、有“約”,有“飛”、有“關”,有“劄”、有“粘”,有“頂”、有“尖”,有“覷”、有“門”,有“打”、有“斷”,有“行”、有“立”,有“捺”、有“點”,有“聚”、有“蹺”,有“挾”、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撲”,有“征”、有“劫”,有“持”、有“殺”、有“鬆”、有“盤”。妙觀以此等法傳授於人。多有王侯府中送將男女來學棋,以及大家小戶少年好戲欲學此道的,盡來拜他門下,不記其數,多呼妙觀為師。妙觀亦以師道自尊,裝模作樣,盡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對手,等閑未肯嫁人。卻是棋聲傳播,慕他才色的咽幹了涎唾,隻是不能勝他,也沒人敢啟齒求配。空傳下個美名,受下許多門徒,晚間師父娘隻是獨宿而已。有一首詞單道著妙觀好處:

麗質本來無偶,神機早已通玄。枰中舉國莫爭先,女將馳名善戰。玉手無慚國手,秋波合喚秋仙。高居師席把棋傳,石作門生也眩。-右詞寄《西江月話說國能自稱小道人,遊到燕山,在飯店中歇下,已知妙觀是國手的話,留心探訪。隻見來到肆前,果然一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裏點指劃腳教人下11棋。小道人見了,先已飛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雙手抱住了他做一點兩點的事。心裏道:“且未可露機,看他著法如何。”呆呆地袖著手,在旁冷眼廝覷。見他著法還有不到之處,小道人也不說破。一連幾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覺口中囁嚅,逗露出一兩著來。妙觀出於不意,見指點出來的多是神著,抬眼看時,卻是一個小夥兒,又是道家妝扮的,情知有些詫異,心裏疑道:“那裏來此異樣的人?”忍著隻做不睬,隻是大刺教徒弟們對局。妙觀偶然指點一著,小道人忽攘臂爭道:“此一著未是勝著,至第幾路必然受虧。”果然下到其間,一如小道人所說。妙觀心驚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處而來。若再使他在此觀看,形出我的短處,在為人師,卻不受人笑話?”大聲喝道:“此係教棋之所,是何閑人亂入廝混?”便叫兩個徒弟,把小道人趕了出來,不容觀看。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過我麼?”反了手踱了出來,私下想道:“好個美貌女子!棋雖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隻在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還鄉!”走到對門,問個老者道:“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老者道:“賃來何用?”小道人莊“因來看棋,意欲賃個房兒住著,早晚偷學他兩著。”老者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說道天下無敵的。小師父小小年紀,要在江湖上雲遊,正該學他些著法。老漢無兒女,止有個老娘縫紉度日,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此門麵房空著,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閑坐,趁幾文茶錢的。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了也好。”

小道人就在袖裏摸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與他做了定錢,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到這對門店中安下。鋪設已定,見店中有見成堊就的木牌在那裏,他就與店主人說,要借來寫個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莊“不當人子,那裏還討個對手麼!”小道人道:“你不要管,隻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著,但憑取用,隻不要惹出事來,做了話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豎在店麵門口。隻因此牌一出,有分工絕技佳人,望枰而納款;遠來遊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寫的是甚話來?他寫道:汝南小道人手談,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