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這一條河在我們中間流著。它對它兩岸唱的是同樣的歌。我在星光底下,一個人躺在沙上,靜聽著水聲;你也在早晨的光明裏,坐在斜坡的邊上,靜聽著。然而,我從它那裏聽得的話你卻不知道,而它向你說的密語,對於我也永遠是一個秘密。

25

我握住你的雙手,我的心躍入你眼的黑睛裏,尋求你這永遠避我而逃出於言語之外者。

然而我知道我必須滿足我的變動與易滅的愛情。因為我們有一回曾在街道中遇見。我有力量帶你通過這個眾多世界的群眾,經過這個歧路百出的旅程麼?我有食糧能供給你經過架著死亡之橋的黑暗的空罅麼?

28

我夢見她坐在我頭的旁邊,手指溫柔地撩動我的頭發,奏著她的接觸的和諧。我望著她的臉,晶瑩的眼淚顫動著,直到不能說話的痛苦燒去我的睡眠,如一個水泡似的。

我坐了起來,看見窗外銀河的光輝,如一個著火的沉默的世界。我不知道她在這個時候,有沒有和我做著同韻律的夢。

29

我想,當我們的眼光在籬間相遇時,我有些話要對她說。但她走過去了。而我對她說的話,卻如一隻小艇,日夜在時間的每一個波浪上衝搖著。它似乎在秋雲上駛行著,在不住地探問著;又似乎變成黃昏的花朵盛開著,在落照中尋求它已失的時間。我對她說的話,又如螢火似的,在我心上閃熠著,於失望的塵中,尋覓它的意義。

30

春花開放出來,如不言之愛的熱烈的苦痛。我舊時歌聲的回憶,隨了他們的呼吸而俱來。我的心突然長出欲望的綠葉來。我的愛沒有來,但她的接觸是在我的肢體上,她的語聲也橫過芬芳的田野而到來。她的眼波在天空的憂愁的深處;但是她的眼睛在哪裏呢?她的吻香飛熠在空氣之中,但是她的櫻唇在哪裏呢?

36

我的鐐銬,你在我心上奏著樂。我和你整日地遊戲著,我把你當成我的裝飾品。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的鐐銬。有些時候我懼怕你,但我的懼怕使我愛你更甚。你是我漫漫黑夜的伴侶,我的鐐銬。在我和你說再會之前,我向你鞠躬。

38

我飄浮在上麵的川流,當我少年時,它迅速而湍急地流著。春風微微地吹拂著,林花盛放如著火;鳥兒們不停息地歌唱著。

我旋暈地急駛著,被熱情的水流所帶走。我沒有時間去看,去感覺,去把全世界拿到我身邊來。

現在,那個少年是消失了。我登到岸上來,我能夠聽見萬物的深沉的樂音,天空也對我展開了它綴滿繁星的心。

42

你不過是一幅圖畫而不是如那些明星一樣的真實,如這個灰塵一樣的真實麼?它們都隨著萬物的脈息而搏動著,但你則完全固定著你的靜止的畫成的形象。

你以前曾和我一同走著,你的呼吸溫暖,你的肢體吟唱著生命之歌。我的世界,在你的語聲裏找到它的話語,用你的容光來接觸我的心。你突然地停步不進了,佇立在永久的蔭旁,剩我一人向前走去。

生命如一個小孩,它笑著,一邊跑著,一邊喋喋地談著死:它招呼我向前走去,我跟隨著那不可見的腳步;但你立在那裏,停在那些灰塵與明星之外,你不過是一幅圖畫。

不,那是不能夠的。如果生命之流在你那裏停止了,那麼它便也要停止滾滾的河流,便也要停止具有色彩絢爛的足音的黎明的足跡了。如果你的頭發的閃熠的微光在無望的黑暗中暝滅了,那麼夏天的綠蔭也將和她的夢境一同死去了。

我忘了你,這會是真的麼?我們匆匆地、頭也不回地走著。忘了路旁籬落上開著的花。在忘掉一切的情景中,它們的香氣不知不覺進入我們的呼吸,還充滿著樂音。你已離開了我的世界,而去坐在我的生命的根上,所以這便是遺忘——回憶迷失在它自己的深處。

你已不再在我的歌聲之前了,但你現在與他們是一個。你偕了晨光的第一條光線而到我這裏來。到了夕陽的最後的金光消失時,我才不見了你。就是這時以後,我也仍在黑暗中尋求你。不,你不僅僅是一幅圖畫。

44

當你死的時候,你對於我以外的一切,算是死了,你算是從世界的萬物裏消失不見了。但卻完全的重生在我的憂愁裏。我覺得我的生命完成了,男人與女人對於我永遠成了一體。

45

攜了美麗與秩序到我的艱苦的生命裏來吧,婦人,當你生時,你曾攜過他們到我的屋裏。請掃除掉時間的塵屑,倒滿了空的水瓶,備補了所有的疏忽。然後請打開神廟的內門,點燃明燭,讓我們在我們的上神之前沉默地相遇著。

48

我每天走著那條舊路。我攜果子到市集裏去,我牽我的牛到草地上去,我劃我的船渡過那條河水,所有這些路,我都十分熟悉。

有一天清晨,我的籃子裏滿裝了東西。許多人在田野裏忙著,牧場上停息著許多牛;地球的胸因喜米穀的成熟而揚起著。

大氣中突然起了一陣顫動,天空似乎和我的前額接吻。我的心警醒起來,如清晨之跳出霧中。

我忘記了循原路走去。我離開原路走了幾步,我看著我的熟悉的世界,而覺得奇異,好像一朵花,我以前所見的僅是它的蓓蕾。

我日常的智慧害了羞。我在這萬物的仙國裏飄遊著。我那天清晨的失路,尋到我的永久的童年,可算是我生平最好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