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隻會吃死肉的!——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海乙那”:英語hyena的音譯,即鬣狗(又名土狼),是一種食肉獸,常跟在獅虎等猛獸之後,以它們吃剩的獸類的殘屍為食。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曆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八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麵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麼?”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嶄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麵麵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隻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隻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易牙:春秋時齊國人,善於調味。據《管子·小稱》:“夫易牙以調和事公(按:指齊桓公),公曰‘惟蒸嬰兒之未嚐’,於是蒸其首子而獻之公。”桀、紂各為我國夏朝和商朝的最後一代君主,易牙和他們不是同時代人。這裏說的“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是本文“語頗錯雜無倫次”的表現。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徐錫林:隱指徐錫麟(1873—1907),字伯蓀,浙江紹興人,清末革命團體光複會的重要成員之一。一九○七年與秋瑾準備在浙、皖兩省同時起義。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身份為掩護,乘學堂舉行畢業典禮之機刺死安徽巡撫恩銘,率領學生攻占軍械局,彈盡後被捕,當日慘遭殺害,終年34歲,心肝被恩銘的衛隊挖出炒食。;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裏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