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社戲(1)(1 / 2)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十二號。

我在倒數上去的二十年中,隻看過兩回中國戲,前十年是絕不看,因為沒有看戲的意思和機會,那兩回全在後十年,然而都沒有看出什麼來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國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時候,當時一個朋友對我說,北京戲最好,你不去見見世麵麼?我想,看戲是有味的,而況在北京呢。於是都興致勃勃的跑到什麼園,戲文已經開場了,在外麵也早聽到冬冬地響。我們挨進門,幾個紅的綠的在我的眼前一閃爍,便又看見戲台下滿是許多頭,再定神四麵看,卻見中間也還有幾個空座,擠過去要坐時,又有人對我發議論,我因為耳朵已經喤喤的響著了,用了心,才聽到他是說“有人,不行!”

譚鑫培演出照

我們退到後麵,一個辮子很光的卻來領我們到了側麵,指出一個地位來。這所謂地位者,原來是一條長凳,然而它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狹到四分之三,它的腳比我的下腿要長過三分之二。我先是沒有爬上去的勇氣,接著便聯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許多路,忽聽得我的朋友的聲音道,“究竟怎的?”我回過臉去,原來他也被我帶出來了。他很詫異的說,“怎麼總是走,不答應?”我說,“朋友,對不起,我耳朵隻在冬冬喤喤的響,並沒有聽到你的話。”

後來我每一想到,便很以為奇怪,似乎這戲太不好,——否則便是我近來在戲台下不適於生存了。

第二回忘記了哪一年,總之是募集湖北水災捐而譚叫天譚叫天(1847—1917):即譚鑫培,晚清著名的京劇演員,擅長老生戲。還沒有死。捐法是兩元錢買一張戲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戲,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買了一張票,本是對於勸募人聊以塞責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機對我說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於是忘了前幾年的冬冬喤喤之災,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約一半也因為重價購來的寶票,總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聽得叫天出台是遲的,而第一舞台卻是新式構造,用不著爭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點鍾才去,誰料照例,人都滿了,連立足也難,我隻得擠在遠處的人叢中看一個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邊插著兩個點火的紙撚子,旁邊有一個鬼卒,我費盡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連目連:也稱“大目犍連”,又譯目犍連。釋迦牟尼的弟子。據《盂蘭盆經》說,目連的母親因生前違犯佛教戒律,墮入地獄,他曾入地獄救母。《目連救母》一劇,舊時在民間很流行。的母親,因為後來又出來了一個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誰,就去問擠在我的左邊的一位胖紳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說道:“龔雲甫龔雲甫(1862—1932):近代著名的京劇演員,擅長老旦戲。!”我深愧淺陋而且粗疏,臉上一熱,同時腦裏也製出了決不再問的定章,於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麼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

我向來沒有這樣忍耐的等待過什麼事物,而況這身邊的胖紳士的籲籲的喘氣,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蕩,加之以十二點,忽而使我省悟到在這裏不適於生存了。我同時便機械的擰轉身子,用力往外隻一擠,覺得背後便已滿滿的,大約那彈性的胖紳士早在我的空處胖開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後無回路,自然擠而又擠,終於出了大門。街上除了專等看客的車輛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了,大門口卻還有十幾個人昂著頭看戲目,別有一堆人站著並不看什麼,我想:他們大概是看散戲之後出來的女人們的,而叫天卻還沒有來……

然而夜氣很清爽,真所謂“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著這樣的好空氣,仿佛這是第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