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頭發的故事(1 / 2)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曆,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雙十節:又稱“辛亥革命紀念日。”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舉行了武昌起義(即辛亥革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華民國,九月二十八日臨時參議院議決十月十日為國慶紀念日。。這裏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裏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讚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他說:“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斑駁陸離的洋布:指辛亥革命後至一九二七年這一時期的國旗,也叫五色旗,由紅黃藍白黑五色橫列。。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前後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裏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裏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誌,忽然蹤影全無,連屍首也不知哪裏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裏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裏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後,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嗬!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於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於髡髡刑:古時候一種將人的頭發全部或部分剃掉的刑罰。,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麼揚州三日,嘉定屠城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前者指清順治二年清軍攻破揚州後進行的十天大屠殺;後者指同年清軍占領嘉定後進行的多次屠殺。清代王秀楚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記略》,分別記載了當時清兵在這兩地屠殺的情況。辛亥革命前,革命者曾大量翻印這些書籍,為推翻清王朝作輿論準備。,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嚐因為亡國,隻是因為拖辮子拖辮子:我國滿族舊俗,男子剃發垂辮(剃去頭頂前部頭發,後部結辮垂於腦後)。一六四四年清世祖進入北京以後,多次下令強迫人們遵從滿族發式,這一措施曾引起漢族人的強烈反抗。。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洪楊:洪,指洪秀全(1814—1864),廣東花縣人;楊,指楊秀清(1820?—1856),廣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國的領袖。他們領導的起義軍都留發而不結辮,因此被稱為“長毛”。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隻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的苦輪到我了。

1903年,在日本東京

留學時的魯迅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並沒有別的奧妙,隻為它不太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裏麵,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容鄒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縣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二年留學日本,積極宣傳反清革命思想;一九○三年回國後,著《革命軍》一書,鼓吹革命。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結上海英租界當局拘捕,判處監禁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於獄中。關於鄒容等剪留學生監督辮子一事,據章太炎所著《鄒容傳》記載:鄒容在日本留學時,“陸軍學生監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闥入其邸中,榜頰數十,持剪刀斷其辮發。事覺,潛歸上海。”,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來,後來死在西牢裏。你也早忘卻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