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孤獨者(1)(1 / 3)

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

那時我在S城,就時時聽到人們提起他的名字,都說他很有些古怪:所學的是動物學,卻到中學堂去做曆史教員;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常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常說家庭應該破壞,一領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還有許多零碎的話柄;總之,在S城裏也算是一個給人當作談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個親戚家裏閑住;他們就姓魏,是連殳的本家。但他們卻更不明白他,仿佛將他當作一個外國人看待,說是“同我們都異樣的”。

這也不足為奇,中國的興學雖說已經二十年了,寒石山卻連小學也沒有。全山村中,隻有連殳是出外遊學的學生,所以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但也很妒羨,說他掙得許多錢。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時聽說連殳的祖母就染了病,因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沒有一個醫生。所謂他的家屬者,其實就隻有一個這祖母,雇一名女工簡單地過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這祖母撫養成人的。聽說她先前也曾經吃過許多苦,現在可是安樂了。但因為他沒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寂寞,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謂異樣之一端罷。

寒石山離城是旱道一百裏,水道七十裏,專使人叫連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陋,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聽的大新聞,第二天便轟傳她病勢已經極重,專差也出發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氣,最後的話,是:“為什麼不肯給我會一會連殳的呢?……”

族長,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親丁,閑人,聚集了一屋子,預計連殳的到來,應該已是入殮的時候了。壽材壽衣早已做成,都無須籌劃;他們的第一大問題是在怎樣對付這“承重孫”“承重孫”:按古代宗法製度,長房長子先亡,由長房長孫代替亡父充當祖父母喪禮的主持人,稱承重孫。,因為逆料他關於一切喪葬儀式,是一定要改變新花樣的。聚議之後,大概商定了三大條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總而言之:是全都照舊。

他們既經議妥,便約定在連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廳前,排成陣勢,互相策應,並力作一回極嚴厲的談判。村人們都咽著唾沫,新奇地聽候消息;他們知道連殳是“吃洋教”的“新黨”,向來就不講什麼道理,兩麵的爭鬥,大約總要開始的,或者還會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

傳說連殳的到家是下午,一進門,向他祖母的靈前隻是彎了一彎腰。族長們便立刻照預定計劃進行,將他叫到大廳上,先說過一大篇冒頭,然後引入本題,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辯駁的機會。但終於話都說完了,沉默充滿了全廳,人們全數悚然地緊看著他的嘴。隻見連殳神色也不動,簡單地回答道:“都可以的。”

這又很出於他們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擔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覺得太“異樣”,倒很有些可慮似的。打聽新聞的村人們也很失望,口口相傳道,“奇怪!他說‘都可以’哩!我們看去罷!”都可以就是照舊,本來是無足觀了,但他們也還要看,黃昏之後,便欣欣然聚滿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個,先送了一份香燭;待到走到他家,已見連殳在給死者穿衣服了。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鬆的頭發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隻見兩眼在黑氣裏發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條,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歎服。寒石山老例,當這些時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要挑剔的;他卻隻是默默地,遇見怎麼挑剔便怎麼改,神色也不動。站在我前麵的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太太,便發出羨慕感歎的聲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沉靜了一瞬間,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我也不由的突然覺到: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隻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裏閃閃地發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裏麵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裏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預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於擠成一大堆。但他卻隻是兀坐著號啕,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大家又隻得無趣地散開;他哭著,哭著,約有半點鍾,這才突然停了下來,也不向吊客招呼,徑自往家裏走。接著就有前去窺探的人來報告:他走進他祖母的房裏,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兩日,是我要動身回城的前一天,便聽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發議論,說連殳要將所有的器具大半燒給他祖母,餘下的便分贈生時侍奉,死時送終的女工,並且連房屋也要無期地借給她居住了。親戚本家都說到舌敝唇焦,也終於阻擋不住。

恐怕大半也還是因為好奇心,我歸途中經過他家的門口,便又順便去吊慰。他穿了毛邊的白衣出見,神色也還是那樣,冷冷的。我很勸慰了一番;他卻除了唯唯諾諾之外,隻回答了一句話,是:

“多謝你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