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是什麼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於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我的舉動,就如有一張我所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敘述得如生,很細微,自然連那使我不願再想的淺薄的電影的一閃。夜闌人靜,是相對溫習的時候了,我常是被質問,被考驗,並且被命複述當時的言語,然而常須由她補足,由她糾正,像一個丁等的學生。
這溫習後來也漸漸稀疏起來。但我隻要看見她兩眼注視空中,出神似的凝想著,於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窩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舊課了,隻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電影的一閃。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見,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並不覺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為可笑,甚而至於可鄙的,她也毫不以為可笑。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她愛我,是這樣地熱烈,這樣地純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為幸福,也是最為忙碌的時光。我的心平靜下去了,但又有別一部分和身體一同忙碌起來。我們這時才在路上同行,也到過幾回公園,最多的是尋住所。我覺得在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隻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她卻是大無畏的,對於這些全不關心,隻是鎮靜地緩緩前行,坦然如入無人之境。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辭拒絕,小半是我們以為不相宜。起先我們選擇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們的安身之所;後來,便隻要他們能兼容了。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裏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著正屋和廂房。他隻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雇一個鄉下的女工,隻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閑幽靜的。
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用去了我的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給她加入一點股份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經鬧開,至於使他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我也陸續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然而這倒很清靜。每日辦公散後,雖然已近黃昏,車夫又一定走得這樣慢,但究竟還有二人相對的時候。
我們先是沉默的相視,接著是放懷而親密的交談,後來又是沉默。大家低頭沉思著,卻並未想著什麼事。我也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不過三星期,我似乎於她已經更加了解,揭去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卻是隔膜,即所謂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但她並不愛花,我在廟會時買來的兩盆小草花,四天不澆,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沒有照顧一切的閑暇。然而她愛動物,也許是從官太太那裏傳染的罷,不一月,我們的眷屬便驟然加得很多,四隻小油雞,在小院子裏和房主人的十多隻在一同走。但她們卻認識雞的相貌,各知道哪一隻是自家的。還有一隻花白的叭兒狗,從廟會買來,記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卻給它另起了一個,叫作阿隨。我就叫它阿隨,但我不喜歡這名字。
這是真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和子君說起這,她也領會地點點頭。
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嗬!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我們在會館裏時,還偶有議論的衝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這一點也沒有了;我們隻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衝突以後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
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
這就使我也一樣地不快活,傍晚回來,常見她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尤其使我不樂的是她要裝作勉強的笑容。幸而探聽出來了,也還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鬥,導火線便是兩家的小油雞。但又何必硬不告訴我呢?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裏便坐在辦公桌前抄,抄,抄些公文和信件;在家裏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我的學會了煮飯,就在這時候。
但我的食品卻比在會館裏時好得多了。做菜雖不是子君的特長,然而她於此卻傾注著全力;對於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來算作分甘共苦。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麵,短發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隻是這樣地粗糙起來。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經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隻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淒然;我也隻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