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鑄劍(2)(3 / 3)

熱氣還炙得人臉上發燒。鼎裏的水卻一平如鏡,上麵浮著一層油,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後,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

“阿呀,天哪!咱們大王的頭還在裏麵哪,唉唉唉!”第六個妃子忽然發狂似的哭嚷起來。

上自王後,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倉皇散開,急得手足無措,各自轉了四五個圈子。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獨又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門外商議打撈辦法。約略費去了煮熟三鍋小米的工夫,總算得到一種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器具不久就調集了,鐵絲勺,漏勺,金盤,擦桌布,都放在鼎旁邊。武士們便揎起衣袖,有用鐵絲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齊恭行打撈。有勺子相觸的聲音,有勺子刮著金鼎的聲音;水是隨著勺子的攪動而旋繞著。好一會,一個武士的臉色忽而很端莊了,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水滴從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裏麵便顯出雪白的頭骨來。大家驚叫了一聲;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裏。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後,妃子,老臣,以至太監之類,都放聲哭起來。但不久就陸續停止了,因為武士又撈起了一個同樣的頭骨。

他們淚眼模糊地四顧,隻見武士們滿臉油汗,還在打撈。此後撈出來的是一團糟的白頭發和黑頭發;還有幾勺很短的東西,似乎是白胡須和黑胡須。此後又是一個頭骨。此後是三枝簪。

直到鼎裏麵隻剩下清湯,才始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一盤須發,一盤簪。

“咱們大王隻有一個頭。哪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嗬……”老臣們都麵麵相覷。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一個侏儒跪著說。

大家隻得平心靜氣,去細看那頭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連那孩子的頭,也無從分辨。王後說王的右額上有一個疤,是做太子時候跌傷的,怕骨上也有痕跡。

果然,侏儒在一個頭骨上發見了:大家正在歡喜的時候,另外的一個侏儒卻又在較黃的頭骨的右額上看出相仿的瘢痕來。

“我有法子。”第三個王妃得意地說,“咱們大王的龍準龍準:是指帝王的鼻子。準,鼻子。是很高的。”

太監們即刻動手研究鼻準骨,有一個確也似乎比較地高,但究竟相差無幾;最可惜的是右額上卻並無跌傷的瘢痕。

“況且,”老臣們向太監說,“大王的後枕骨是這麼尖的麼?”

“奴才們向來就沒有留心看過大王的後枕骨……”

王後和妃子們也各自回想起來,有的說是尖的,有的說是平的。叫梳頭太監來問的時候,卻一句話也不說。

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哪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

並且連須發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

討論了小半夜,隻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在怎麼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於是也隻好重行歸並,作為疑案了。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一麵打嗬欠,一麵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隻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裏落葬。

七天之後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裏的人民,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不少工夫,才看見儀仗,什麼旌旗,木棍,戈戟,弓弩,黃鉞之類;此後是四輛鼓吹車。再後麵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並且漸漸近來了,於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裏麵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咽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此後是王後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後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隻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本篇最初發表時未署寫作日期。現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時補記。

【按語】《鑄劍》描述了一個剛滿16歲未經世事的少年,受母之命,替父報仇,麵對敵人的強大毫不畏懼,後遇英雄得知自己報仇的消息已走漏報仇無望後,為報父仇,少年毫不猶豫將自己的寶劍與性命交給萍水相逢的英雄,而英雄又用計謀幫助少年報仇的故事。作品想象離奇,自始至終充滿了英雄主義情結,表現了人與客觀環境鬥爭的實踐性,表現了人在實踐中不斷的尋找方法戰勝客體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