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補天(1 / 3)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四周紀念增刊》,題名《不周山》,曾收入《呐喊》;一九三○年一月《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時,作者將此篇抽去,後改為《補天》。

女媧女媧:我國古代神話中的人類的始祖。傳說她用黃土造人。忽然醒來了。

伊似乎是從夢中驚醒的,然而已經記不清做了什麼夢;隻是很懊惱,覺得有什麼不足,又覺得有什麼太多了。煽動的和風,暖暾的將伊的氣力吹得彌漫在宇宙裏。

伊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紅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雲,星便在那後麵忽明忽滅的眨眼。天邊的血紅的雲彩裏有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邊,卻是一個生鐵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並不理會誰是下去,和誰是上來。

地上都嫩綠了,便是不很換葉的鬆柏也顯得格外的嬌嫩。

桃紅和青白色的鬥大的雜花,在眼前還分明,到遠處可就成為斑斕的煙靄了。

“唉唉,我從來沒有這樣的無聊過!”伊想著,猛然間站立起來了,擎上那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一個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為神異的肉紅,暫時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處所。

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裏,直到身中央才濃成一段純白。波濤都驚異,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濺在伊身上。

這純白的影子在海水裏動搖,仿佛全體都正在四麵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並沒有見,隻是不由的跪下一足,伸手掬起帶水的軟泥來,同時又揉捏幾回,便有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在兩手裏。

“阿,阿!”伊固然以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這東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裏,禁不住很詫異了。然而這詫異使伊喜歡,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著伊的事業,呼吸吹噓著,汗混和著……

“Nga!nga!”“Nga!nga!”以及下文的“Akon!Agon!”“Uvu,Ahaha!”都是用拉丁字母拚寫的象聲調。“Nga!nga!”譯音似“嗯啊!嗯啊!”“Akon!Agon!”譯音似“阿空,阿公!”“Uvu,Ahaha!”譯音似“嗚嗚,啊哈哈!”那些小東西可是叫起來了。

“阿,阿!”伊又吃了驚,覺得全身的毛孔中無不有什麼東西飛散,於是地上便罩滿了乳白色的煙雲,伊才定了神,那些小東西也住了口。

“Akon,Agon!”有些東西向伊說。

“阿阿,可愛的寶貝。”伊看定他們,伸出帶著泥土的手指去撥他肥白的臉。

“Uvu,Ahaha!”他們笑了。這是伊第一回在天地間看見的笑,於是自己也第一回笑得合不上嘴唇來。

伊一麵撫弄他們,一麵還是做,被做的都在伊的身邊打圈,但他們漸漸的走得遠,說得多了,伊也漸漸的懂不得,隻覺得耳朵邊滿是嘈雜的嚷,嚷得頗有些頭昏。

伊在長久的歡喜中,早已帶著疲乏了。幾乎吹完了呼吸,流完了汗,而況又頭昏,兩眼便蒙朧起來,兩頰也漸漸的發了熱,自己覺得無所謂了,而且不耐煩。然而伊還是照舊的不歇手,不自覺的隻是做。

終於,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來,倚在一座較為光滑的高山上,仰麵一看,滿天是魚鱗樣的白雲,下麵則是黑壓壓的濃綠。伊自己也不知道怎樣,總覺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從山上長到天邊的紫藤,一房一房的剛開著大不可言的紫花,伊一揮,那藤便橫搭在地麵上,遍地散滿了半紫半白的花瓣。

伊接著一擺手,紫藤便在泥和水裏一翻身,同時也濺出拌著水的泥土來,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許多伊先前做過了一般的小東西,隻是大半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然而伊不暇理會這等事了,單是有趣而且煩躁,夾著惡作劇的將手隻是掄,愈掄愈飛速了,那藤便拖泥帶水的在地上滾,像一條給沸水燙傷了的赤練蛇。泥點也就暴雨似的從藤身上飛濺開來,還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東西,爬來爬去的撒得滿地。

伊近於失神了,更其掄,但是不獨腰腿痛,連兩條臂膊也都乏了力,伊於是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將頭靠著高山,頭發漆黑的搭在山頂上,喘息一回之後,歎一口氣,兩眼就合上了。紫藤從伊的手裏落了下來,也困頓不堪似的懶洋洋的躺在地麵上。

轟!!!

在這天崩地塌價的聲音中,女媧猛然醒來,同時也就向東南方直溜下去了。伊伸了腳想踏住,然而什麼也踹不到這是關於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淮南子·天文訓》:“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按:共工、顓頊,都是我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人物。過去史家說,共工上古一個諸侯,炎帝的後代;顓頊,黃帝之孫,上古史上“五帝”之一,號高陽氏。),連忙一舒臂揪住了山峰,這才沒有再向下滑的形勢。

但伊又覺得水和沙石都從背後向伊頭上和身邊滾潑過去了,略一回頭,便灌了一口和兩耳朵的水,伊趕緊低了頭,又隻見地麵不住的動搖。幸而這動搖也似乎平靜下去了,伊向後一移,坐穩了身子,這才挪出手來拭去額角上和眼睛邊的水,細看是怎樣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