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1 / 2)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三日《語絲》周刊第十五期。

從崇軒先生的通信(二月份《京報副刊》)裏,知道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於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

一個旅客並且再三歎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嗬!這消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樂禍,不像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鄭重聲明:並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誌,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鍾”、“古池好水”之類。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經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早不在“!”形驚歎亡國病菌亡國病菌:一九二四年四月《心理》雜誌第三卷第二號載有張耀翔的《新詩人的情緒》一文,把當時出版的一些新詩集裏的感歎號加以統計,說這種符號“縮小看像許多細菌,放大看像幾排彈丸”,認為多用感歎號是消極、悲觀、厭世等情緒的表示,多用感歎號的白話詩都是“亡國之音”。之下了。點心有十樣錦,菜有十碗,音樂有十番十番:又稱“十番鼓”“十番鑼鼓”,由若幹曲牌與鑼鼓段連綴而成的一種套曲。原用工尺譜記錄,不能演唱。但可以誦,以進行演奏為主,流行於福建、江蘇、浙江等地。,閻羅有十殿,藥有十全大補,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仿佛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現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嗬!“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意思是治理天下國家有九項應做的事。語見《中庸》:“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九經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卻頗不習見,所以正是對於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裏麵。

其實,這一種勢所必至的破壞,也還是徒然的,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大家,定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後已。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盧梭、斯諦納爾、尼采、托爾斯泰、伊孛生等輩,若用勃蘭兌斯的話來說,乃是“軌道破壞者”。其實他們不單是破壞,而且是掃除,是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空,並非想挖一塊廢鐵古磚挾回家去,預備賣給舊貨店。中國很少這一類人,即使有之,也會被大眾的唾沫掩死。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隻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裏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因為一宣戰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衡論》:發表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晨報副刊》第十二號上的一篇文章,作者署名TY。反對寫批評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話:“這種人(按指寫批評文章的人),真不知其心何居。說是想賺錢吧,有時還要賠子兒去出版。說是想引誘女人吧,他那朱元璋的臉子也沒有印在文章上。說是想邀名吧,別人看見他那尖刻的文章就夠了,誰還敢相信他?”(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目張膽的破壞者,所以隻是不談,而決不罵,於是乎儼然成為中國的聖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在供在聖廟裏的,也許不姓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