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論睜了眼看(1 / 2)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八月三日《語絲》周刊第三十八期。

虛生虛生:《猛進》周刊主編徐炳昶的筆名。《猛進》是當時一種有進步傾向的政論性刊物,一九二五年三月六日創刊於北京,出至第五十三期停刊。先生所做的時事短評中,曾有一個這樣的題目:“我們應該有正眼看各方麵的勇氣”(《猛進》十九期)。誠然,必須敢於正視,這才可望敢想,敢說,敢作,敢當。倘使並正視而不敢,此外還能成什麼氣候。然而,不幸這一種勇氣,是我們中國人最所缺乏的。

但現在我所想到的是別一方麵——中國的文人,對於人生,——至少是對於社會現象,向來就多沒有正視的勇氣。我們的聖賢,本來早已教人“非禮勿視”的了;而這“禮”又非常之嚴,不但“正視”,連“平視”“斜視”也不許。現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體質,卻大半還是彎腰曲背,低眉順眼,表示著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馴良的百姓,——至於說對外卻有大力量,乃是近一月來的新說,還不知道究竟是如何。

再回到“正視”問題去:先既不敢,後便不能,再後,就自然不視,不見了。一輛汽車壞了,停在馬路上,一群人圍著呆看,所得的結果是一團烏油油的東西。然而由本身的矛盾或社會的缺陷所生的苦痛,雖不正視,卻要身受的。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從他們的作品上看來,有些人確也早已感到不滿,可是一到快要顯露缺陷的危機一發之際,他們總即刻連說“並無其事”,同時便閉上了眼睛。這閉著的眼睛便看見一切圓滿,當前的苦痛不過是“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於是無問題,無缺陷,無不平,也就無解決,無改革,無反抗。因為凡事總要“團圓”,正無須我們焦躁;放心喝茶,睡覺大吉。再說費話,就有“不合時宜”之咎,免不了要受大學教授的糾正了。呸!我並未實驗過,但有時候想:倘將一位久蟄洞房的老太爺拋在夏天正午的烈日底下,或將不出閨門的千金小姐拖到曠野的黑夜裏,大概隻好閉了眼睛,暫續他們殘存的舊夢,總算並沒有遇到暗或光,雖然已經是絕不相同的現實。中國的文人也一樣,萬事閉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瞞和騙。

中國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說作家早就感到了,他於是使一個才子在壁上題詩,一個佳人便來和,由傾慕——現在就得稱戀愛——而至於有“終身之約”。但約定之後,也就有了難關。我們都知道,“私訂終身”在詩和戲曲或小說上尚不失為美談(自然隻以與終於中狀元的男人私訂為限),實際卻不容於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離異。明末的作家明末的作家:指明代末年寫才子佳人小說的那些作家,如著《平山冷燕》的荻岸山人等。便閉上眼睛,並這一層也加以補救了,說是: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經這大帽子來一壓,便成了半個鉛錢也不值,問題也一點沒有了。假使有之,也隻在才子的能否中狀元,而決不在婚姻製度的良否。

(近來有人以為新詩人的做詩發表,是在出風頭,引異性;且遷怒於報章雜誌之濫登。殊不知即使無報,牆壁實“古已有之”,早做過發表機關了;據《封神演義》,紂王已曾在女媧廟壁上題詩,那起源實在非常之早。報章可以不取白話,或排斥小詩,牆壁卻拆不完,管不及的;倘一律刷成黑色,也還有破磁可劃,粉筆可書,真是窮於應付。做詩不刻木板,去藏之名山,卻要隨時發表,雖然很有流弊,但大概是難以杜絕的罷。)

《紅樓夢》中的小悲劇,是社會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較的敢於實寫的,而那結果也並不壞。無論賈氏家業再振,蘭桂齊芳,即寶玉自己,也成了個披大紅猩猩氈鬥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鬥篷的能有幾個,已經是“入聖超凡”無疑了。至於別的人們,則早在冊子裏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於奈何不得。然而後或續或改,非借屍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後快。赫克爾(EHaeckel)赫克爾(1834—1919):通譯海克爾,德國生物學家。這裏所引他的話,見他的著作《宇宙之謎》第四章《我們的胚胎史》。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我們將《紅樓夢》的續作者和原作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