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5章 《阿Q正傳》的成因(1 / 3)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八日上海《北新》周刊第十八期。

在《文學周報》二五一期裏,西諦先生談起《呐喊》,尤其是《阿Q正傳》。這不覺引動我記起了一些小事情,也想借此來說一說,一則也算是做文章,投了稿;二則還可以給要看的人去看去。

我先要抄一段西諦先生西諦先生:即鄭振鐸(1898—1958),筆名西諦,福建長樂人,作家、文學史家。《文學周報》的主編之一。的原文——

“這篇東西值得大家如此的注意,原不是無因的。但也有幾點值得商榷的,如最後‘大團圓’的一幕,我在《晨報》上初讀此作之時,即不以為然,至今也還不以為然,似乎作者對於阿Q之收局太匆促了;他不欲再往下寫了,便如此隨意的給他以一個‘大團圓’。像阿Q那樣的一個人,終於要做起革命黨來,終於受到那樣大團圓的結局,似乎連作者他自己在最初寫作時也是料不到的。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兩個。”

阿Q是否真要做革命黨,即使真做了革命黨,在人格上是否似乎是兩個,現在姑且勿論。單是這篇東西的成因,說起來就要很費功夫了。我常常說,我的文章不是湧出來的,是擠出來的。聽的人往往誤解為謙遜,其實是真情。我沒有什麼話要說,也沒有什麼文章要做,但有一種自害的脾氣,是有時不免呐喊幾聲,想給人們去添點熱鬧。譬如一匹疲牛罷,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廢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張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轉磨,也可以的;趙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廣告道:敝店備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養牛乳。我雖然深知道自己是怎麼瘦,又是公的,並沒有乳,然而想到他們為張羅生意起見,情有可原,隻要出售的不是毒藥,也就不說什麼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還要自己覓草吃,要喘氣的工夫;要專指我為某家的牛,將我關在他的牛牢內,也不行的,我有時也許還要給別家挨幾轉磨。如果連肉都要出賣,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無須細說。倘遇到上述的三不行,我就跑,或者索性躺在荒山裏。即使因此忽而從深刻變為淺薄,從戰士化為畜生,嚇我以康有為,比我以梁啟超,這些話都是針對高長虹說的。高長虹在《狂飆》周刊第一期(一九二六年十月)《走到出版界》的《革革革命及其他》一則內,說“魯迅是一個深刻的思想家,同時代的人沒有能及得上他的。”但不久在《狂飆》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走到出版界》的《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內,卻說魯迅已“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卻奮勇的戰士的麵目,再遞降而為一世故老人的麵目”了。文中還以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等人為例,以見“老人”之難免“倒下”,說:“有當年的康梁,也有今日的康梁;有當年的章太炎,也有今日的章太炎……所謂周氏兄弟者,今日如何,當有以善自處了!”(按:高長虹,山西盂縣人,狂飆社主要成員,是當時一個思想上帶有虛無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色彩的青年作者。)也都滿不在乎,還是我跑我的,我躺我的,決不出來再上當,因為我於“世故”實在是太深了。

近幾年《呐喊》有這許多人看,當初是萬料不到的,而且連料也沒有料。不過是依了相識者的希望,要我寫一點東西就寫一點東西。也不很忙,因為不很有人知道魯迅就是我。

我所用的筆名也不隻一個:LS,神飛,唐俟,某生者,雪之,風聲;更以前還有:自樹,索士,令飛,迅行。魯迅就是承迅行而來的,因為那時的《新青年》編輯者不願意有別號一般的署名。

現在是有人以為我想做什麼狗首領了,真可憐,偵察了百來回,竟還不明白。我就從不曾插了魯迅的旗去訪過一次人;“魯迅即周樹人”,是別人查出來的。“有人”,指高長虹等。高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裏說:“我與魯迅,會麵不隻百次。”同時謾罵魯迅“要以主帥自詡”。“別人”,指陳西瀅等。這些人有四類:一類是為要研究小說,因而要知道作者的身世;一類單是好奇;一類是因為我也做短評,所以特地揭出來,想我受點禍;一類是以為於他有用處,想要鑽進來。

那時我住在西城邊,知道魯迅就是我的,大概隻有《新青年》,《新潮》社裏的人們罷;孫伏園也是一個。他正在晨報館編副刊。不知是誰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欄稱為“開心話”的了,每周一次。他就來要我寫一點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