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二期。
衍太太現在是早經做了祖母,也許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時卻還年青,隻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麼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因此我們就最願意在她家裏或她家的四近玩。
舉一個例說罷,冬天,水缸裏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並且有大半天不準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於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肚子疼”。
衍太太卻決不如此。假如她看見我們吃冰,一定和藹地笑著說:“好,再吃一塊。我記著,看誰吃的多。”
但我對於她也有不滿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時候了,我還很小,偶然走進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我走近去,她便將書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這是什麼?”我看那書上畫著房屋,有兩個人光著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遲疑間,他們便大笑起來了。這使我很不高興,似乎受了一個極大的侮辱,不到那裏去大約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經十多歲了,和幾個孩子比賽打旋子,看誰旋得多。她就從旁計著數,說道,“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著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嬸母也恰恰走進來。她便接著說道:“你看,不是跌了麼?不聽我的話。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雖然如此,孩子們總還喜歡到她那裏去。假如頭上碰得腫了一大塊的時候,去尋母親去罷,好的是罵一通,再給擦一點藥;壞的是沒有藥擦,還添幾個栗鑿栗鑿:把手指彎曲起來打人頭頂。也說栗暴。和一通罵。衍太太卻決不埋怨,立刻給你用燒酒調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說這不但止痛,將來還沒有瘢痕。
父親故去之後,我也還常到她家裏去,不過已不是和孩子們玩耍了,卻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閑天。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隻是沒有錢。有一天談到這裏,她便說道,“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麼?”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首飾,她卻道,“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裏,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
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裏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打開大廚,細細地尋一尋。大約此後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裏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裏。流言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在,隻要有地方發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仿佛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好。那麼,走罷!
但是,哪裏去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那時為全城所笑罵的是一個開得不久的學校,叫做中西學堂,漢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學。然而,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熟讀聖賢書的秀才們,還集了“四書”的句子,做一篇八股來嘲誚它,這名文便即傳遍了全城,人人當作有趣的話柄。我隻記得那“起講”的開頭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今也不然:舌之音,聞其聲,皆雅言也……
以後可忘卻了,大概也和現今的國粹保存大家的議論差不多。但我對於這中西學堂,卻也不滿足,因為那裏麵隻教漢文、算學、英文和法文。功課較為別致的,還有杭州的求是書院,然而學費貴。
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隻好往南京去。第一個進去的學校第一個進去的學校:指江南水師學堂,創辦於一八九〇年,一九一三年改為海軍軍官學校,一九一五年又改為海軍雷電學校。,目下不知道稱為什麼了,光複光複:指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以後,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很像《封神榜》上“太極陣”“混元陣”一類的名目。總之,一進儀鳳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煙通。功課也簡單,一星期中,幾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Isitarat?”“Itisacat”“Isitarat?”:這是初級英語讀本上的課文,意思是:“這是一隻貓。”“這是一隻老鼠嗎?”一整天是讀漢文:“君子曰,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莊公。”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論》《潁考叔論》《雲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