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語絲》周刊第七期。
人的皮膚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鮮紅的熱血,就循著那後麵,在比密密層層地爬在牆壁上的槐蠶更其密的血管裏奔流,散出溫熱。於是各以這溫熱互相蠱惑,煽動,牽引,拚命希求偎倚,接吻,擁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歡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銳的利刃,隻一擊,穿透這桃紅色的,菲薄的皮膚,將見那鮮紅的熱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溫熱直接灌溉殺戮者;其次,則給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而其自身,則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這樣,所以,有他們倆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對立於廣漠的曠野之上。
他們倆將要擁抱,將要殺戮……
路人們從四麵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牆壁,如螞蟻要扛鯗頭鯗頭:即魚頭;江浙等地俗稱幹魚、臘魚為鯗。。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從四麵奔來,而且拚命地伸長脖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他們已經預覺著事後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
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於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幹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
路人們於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鑽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鑽出,爬滿曠野,又鑽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於是覺得喉舌幹燥,脖子也乏了;終至於麵麵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於居然覺得幹枯到失了生趣。
於是隻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幹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幹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