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五月五日《芒種》半月刊第六期,後印入《打雜集》。《打雜集》收雜文四十八篇,附錄別人的文字六篇,一九三五年六月生活書店出版。徐懋庸(1910—1977),浙江上虞人,作家,“左聯”成員。曾編輯《新語林》半月刊和《芒種》半月刊。
我覺得中國有時是極愛平等的國度。有什麼稍稍顯得特出,就有人拿了長刀來削平它。以人而論,孫桂雲是賽跑的好手,一過上海,不知怎的就萎靡不振,待到到得日本,不能跑了;阮玲玉算是比較的有成績的明星,但“人言可畏”,到底非一口氣吃下三瓶安眠藥片不可。自然,也有例外,是捧了起來。但這捧了起來,卻不過為了接著摔得粉碎。大約還有人記得“美人魚”“美人魚”:當時女遊泳運動員楊秀瓊的綽號。有一段時期報紙上連日刊登關於她的消息,其中有國民黨政府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為她拉韁和揮扇等事。罷,簡直捧得令觀者發生肉麻之感,連看見姓名也會覺得有些滑稽。契訶夫說過:“被昏蛋所稱讚,不如戰死在他手裏。”真是傷心而且悟道之言。但中國又是極愛中庸的國度,所以極端的昏蛋是沒有的,他不和你來戰,所以決不會爽爽快快的戰死,如果受不住,隻好自己吃安眠藥片。
在所謂文壇上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兩樣:翻譯較多的時候,就有人來削翻譯,說它害了創作;近一兩年,作短文的較多了,就又有人來削“雜文”削“雜文”:這裏是指林希雋在《雜文和雜文家》(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九月《現代》第五卷第五期)一文中說:雜文的“意義是極端狹窄的。如果碰著文學之社會的效果之全般問題,則決不能與小說戲曲並日而語的”。又說:“無論雜文家之群如何地為雜文辯護,主觀的地把雜文的價碼抬得如何高,可是這墮落的事實是不容掩諱的。”最後還說:“俄國為什麼能夠有《和平與戰爭》這類偉大的作品的產生?……而我們的作家呢,豈就永遠寫寫雜文而引為莫大的滿足麼?”,說這是作者的墮落的表現,因為既非詩歌小說,又非戲劇,所以不入文藝之林,他還一片婆心,勸人學學托爾斯泰,做《戰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作去。這一流論客,在禮儀上,別人當然不該說他是“昏蛋”的。批評家嗎?他謙虛得很,自己不承認。攻擊雜文的文字雖然也隻能說是雜文,但他又決不是雜文作家,因為他不相信自己也相率而墮落。如果恭維他為詩歌小說戲劇之類的偉大的創作者,那麼,恭維者之為“昏蛋”也無疑了。歸根結底,不是東西而已。不是東西之談也要算是“人言”,這就使弱者覺得倒是安眠藥片較為可愛的緣故。不過這並非戰死。問是有人要問的:給誰害死的呢?種種議論的結果,凶手有三位:曰,萬惡的社會;曰,本人自己;曰,安眠藥片。完了。
我們試去查一通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麼大學的講義,的確,總不能發見一種叫作Tsa-wen的東西。這真要使有誌於成為偉大的文學家的青年,見雜文而心灰意懶:原來這並不是爬進高尚的文學樓台去的梯子。托爾斯泰將要動筆時,是否查了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麼大學的講義之後,明白了小說是文學的正宗,這才決心來做《戰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國的這幾年的雜文作者,他的作文,卻沒有一個想到“文學概論”的規定,或者希圖文學史上的位置的,他以為非這樣寫不可,他就這樣寫,因為他隻知道這樣的寫起來,於大家有益。農夫耕田,泥匠打牆,他隻為了米麥可吃,房屋可住,自己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點不虧心的糊口之資,曆史上有沒有“鄉下人列傳”或“泥水匠列傳”,他向來就並沒有想到。如果他隻想著成什麼所謂氣候,他就先進大學,再出外洋,三做教授或大官,四變居士或隱逸去了。曆史上很尊隱逸,《居士傳》不是還有專書嗎,多少上算呀,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