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在90年代初寫作《在細雨中呼喊》開始,嚐試新的寫作方式。他意識到,作家的想象力,和對於“真實”的揭示,並不一定都要采取與日常生活經驗相悖的方式。這種風格的變化,來源於他與現實的態度的調整。他寫道,“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裏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後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在他此前的中短篇中,時間和空間是封閉、抽象化的,缺乏延展性的,排斥日常經驗的。而90年代的幾部長篇(《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不再排斥日常經驗,依舊冷靜、樸素、有控製力的敘述中,加入了含而不露的幽默和溫情。透過現實的混亂、險惡、醜陋,從普通人的近乎災難的經曆和內心中,發現生活的簡單而完整的理由,構成作品的重心。

新寫實小說

在“先鋒小說”出現的同時或稍後,小說界出現了所謂的“新寫實小說”。對“寫實”傾向的小說的關注,主要出自兩方麵的原因。一方麵原因是在80年代中期,盡管先鋒性的小說探索占據重要地位,但許多作家仍在“寫實”的軌道上寫作,並在文學觀念和藝術方法的不斷調整中,出現一批與以前的“寫實”小說(或“現實主義”小說)不同的成果。另一方麵原因是文學界的一些人存在著對已被過分渲染的“先鋒小說”的某種不滿情緒。認為它們疏遠了中國現實生活處境,和疏遠了“讀者大眾”。

在“新寫實小說”的宣揚和推廣上,出版於南京的文學雜誌《鍾山》開展了一係列活動。1988年10月,它與《文學評論》聯合召開了“現實主義與先鋒派文學”的討論會。自1989年第3期開始,《鍾山》開辟了“新寫實小說大聯展”的專欄,宣稱多元化的文學格局,提倡新寫實小說。該刊的卷首語寫道:“所謂新寫實小說,簡單地說,就是不同於曆史上已有的現實主義,也不同於現代主義‘先鋒派’文學,而是近幾年小說創作低穀中出現的一種新的文學傾向。這些新寫實小說的創作方法仍以寫實為主要特征,但特別注重現實生活原生形態的還原,真誠直麵現實,直麵人生。雖然從總體的文學精神來看,新寫實小說仍劃歸為現實主義的大範疇,但無疑具有了一種新的開放性和包容性,更善於吸收、借鑒現代主義各種流派在藝術上的長處。”同年10月,這家雜誌還和《文學自由談》(天津)聯合召開“新寫實小說”討論會。在此前後,評述研究這一創作傾向(流派)的文章大量出現,幾年裏,總計達到100多篇。而被稱為“新寫實”的作家,除池莉、方方、劉震雲、劉恒以外,還有葉兆言、蘇童、範小青、李銳、李曉、楊爭光、遲子建等。劉震雲的《塔鋪》、《新兵連》、《單位》、《一地雞毛》、池莉的《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方方的《風景》,劉恒的《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通常被看作“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

池莉1987年發表的《煩惱人生》,與此後發表的《不談愛情》、《太陽出世》,被稱為“新寫實三部曲”。在“新寫實”作家中,池莉是最明確自己要表現“新”現實的一位。在《煩惱人生》中,她以關切、認同的態度,來描述俗世形態的生活,寫普通人(主要是武漢市民)的婚姻、家庭等日常生活狀況。不過,進入90年代,她對世俗“現實”認同的態度也有了調整;在文體上則轉向都市言情小說的流暢和趣味的追求。這表現在《紫陌紅塵》、《一去永不回》、《讓夢穿越你的心》等作品中。池莉的小說,屬於“曆史題材”的有《你是一條河》、《預謀殺人》和《凝眸》。

方方1982年發表了富於理想熱情的小說《大篷車上》。隨後的《白夢》、《白霧》、《白駒》,開始轉向表現普通人灰色、沉悶的生活。方方的“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是1987年發表的《風景》,小說以獨特的視角描述了城市底層卑微、殘酷的生存狀況,其中所包含的“批判性”為一些評論家所重視。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祖父在父親心中》、《行雲流水》、《一唱三歎》等,主要寫當代知識分子的生活和精神困窘,在冷靜、細致的敘述中,仍有著沉重、無奈的情緒。

劉恒創作取材的領域比較開闊。他主要寫表現農民、市民和城市知識分子的小說,如《狗日的糧食》、《伏羲伏羲》和《白渦》等。從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作家對於生存的基本欲望(食、性、權力等)的關注,並流露了人類很難擺脫欲望陷阱的宿命情緒。劉恒的小說,通過細致、從容的敘述,表現了內在的、存在於人物行為和心理中的恐懼和緊張。這種恐懼和緊張,一方麵來源於欲望與外部力量壓抑之間的矛盾,另一方麵來自對欲望本身的破壞力量的驚恐。但劉恒並非從抽象意義上來探索人性問題,他通過描寫人物的生存環境和心理活動,來表現特定的時空特征。

劉震雲1982年開始陸續發表了《塔鋪》、《一地雞毛》、《單位》、《官場》、《官人》等作品,他側重關注人與環境的關係,或者說在社會結構中人的處境。他著重描述“單位”這一特殊的當代社會機製,以及這一機製對人所產生的規約,把普通人無法把握的欲望,人性的弱點,和嚴密的社會權力機製,編織成難以掙脫的網。生活於其間的人物麵對強大的“環境”壓力,對命運有不可知的宿命感;同時又在適應這一生存環境的過程中,經曆了人性的扭曲。對於他們的活動,互相的折磨、傾軋,以及所表現的委瑣、自私、殘忍,作者進行了深刻的揭示和批判。在一些作品中,以喜劇的、嘲諷的方式有力的表達了這種批判。相比起另外的“新寫實”小說來,劉震雲的作品,明顯地追求“哲理深度”,他持續地揭發了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荒誕”和人的異化。除中短篇外,劉震雲進入90年代,把力量放在長篇巨製的寫作上,先後出版了《故鄉天下黃花》、《故鄉相處流傳》和《故鄉麵和花朵》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