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海與海(3)(1 / 3)

劉新章和高陽子的婚禮如期舉行。支隊政治處主任因要和地方上搞“八一”聯歡晚會,沒有趕來。

兵們情緒高漲,一下子來了勁,在現有的條件下,想盡了辦法,出盡了餿主意,其中有一條是要劉新章背著高陽子,一手拿個破臉盆,一手拿個木棒子,邊走邊敲,嘴裏還要像電影《平原遊擊隊》裏那樣喊著“我劉新章今天娶媳婦了”,一群家夥們在後麵跟著,監督劉新章要在塔爾拉轉上一圈。把劉新章和高陽子折騰得筋疲力盡,這麼熱的天,劉新章背著個人,還要不斷的喊話,劉新章累得連氣都喘不勻了,一個勁地要找餘明遠求救。

餘明遠笑嗬嗬地跟在家夥們後麵,開始時不表態,劉新章求得急了,他笑著說,這事我說了不算,家夥們哪會聽我的。你個大男人,不叫你受點罪,哪能知道人家一個大閨女家是那麼好娶的?再說這幫家夥們好不容易逮住一個機會可以不聽幹部的,他們咋能放過?你委屈委屈,就叫他們樂一回吧。

餘明遠這麼一說,家夥們像得到了胡鬧的命令,更來勁了,一邊起哄一邊催著劉新章往前繼續走。

劉新章痛苦不堪的走著,他的腿都在打哆嗦了,急得背上的高陽子一個勁給他擦著額頭的汗。

餘明遠看著哈哈大笑著,高聲對高陽子說:“小高,你現在心疼他,心裏怨沒怨我不出手相助?我可先告訴你,我可幫不了。這事還沒輪到你呢,到了晚上鬧洞房時,你要受不了,可不要找我,我還是這個態度,如果你不介意,我還想著給家夥們出謀劃策呢。”

晚上的鬧洞房,熱鬧到了極點,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餘明遠趁機又叫家夥們和新娘子拉了拉歌,氣氛相當熱烈。塔爾拉難得有這樣的熱鬧場麵,兵營裏沸騰了起來。

這樣的婚禮氣氛,在鬧完洞房之後,高陽子都感動得哭了。劉新章抱著高陽子,他不斷地吻著她,卻沒有勸她止住哭泣,他吻著她的眼淚,把她所有的又鹹又澀的淚水全咽到自己的肚子裏,把美好的甜蜜的吻全給了她。

高陽子躺在劉新章的懷裏,哭得更曆害了。她在哭的同時,把自己的雙手交到這個一生都要廝守的男人手裏,仿佛要他支撐住似的。

這個男人就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給予了她需要的支撐。

那一刻,高陽子覺得自己好幸福。

結婚後,高陽子像一片隨風飄浮的樹葉,終於落到了自己該落的地方,有了家的感覺,心裏踏實了。她開始在心裏編織婚後更美好的生活。

此時,高陽子的身心有一種恬靜之感,使她覺得安詳、滿足正如夏日的波浪彙合,失去了浪濤,平緩、寬闊,她有種一切都穩定了下來的感覺,開始了過日子的打算。結婚後住在家屬院裏,雖然離兵營不算太遠,能聽到兵們的喧鬧,但這畢竟是兩個世界了,家屬院幾乎沒有人來,這麵永遠是一個寧靜寂寞的獨立世界。劉新章每天一大早就到兵營裏去了,如果是他值班,他晚上都不能回來,就是不輪到他值班,他也不在家裏吃飯,說是部隊有規定,基層幹部必須和戰士一起吃住行,隻是到了晚上他才回來,回來後,他想幫著高陽子幹些活,也沒有什麼活要幹,現在結了婚,高陽子也不好意思在中隊吃飯了,她一個人做飯吃。中隊長和指導員都對她說過,叫她到中隊去吃,如果她不好意思去吃,就叫通訊員打上飯給送過來,反正就她一個人的飯,做起來也麻煩。高陽子吃了幾次通訊員送過來的飯,就不好意思吃了,通訊員堅持還送,高陽子更不好意思,自己有了家,應該自己做飯吃,便對劉新章說不要叫通訊員送飯來了,她要自己做飯。剛開始做飯還有點新鮮感,慢慢的就越吃越沒有了味道,她對做一個人的飯失去了興趣,有時就湊合吃著,經常就留她一人在空蕩蕩的家屬房裏,尤其是白天,自己又不好到兵營裏去,怕打擾他們的工作。高陽子感到奇怪,原來沒結婚時,她就住在兵營裏,一住就是幾個月,她卻沒有打擾他們的感覺,現在結婚搬到家屬院住,卻有了這種想法,就越發不好經常到兵營裏去了。

高陽子就撐開畫布,準備畫畫。畫什麼呢?她拿著畫筆卻猶豫著不知畫什麼好了,她不知在畫布的哪一點上塗上第一道色彩?一切在想象中似乎很簡單的事情,在實際操作中卻變得複雜起來,她想起了,在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的互相關係中,在紅橙黃綠青藍紫組成的這個世界裏,有某種東西一直留在她的腦海裏,在她那兒打了一個結,使她在想著各種零零星星事情的瞬間,她都會身不由己地發現自己正在心中繪著那幅畫,她的目光掠過那幅畫,並且正在解開那個想象中的結。她想著她的未來和過去突然分離開來,注視著她,她覺得整個畫布像一麵鏡子,照著她的現在,她的過去,裏麵有她生活的影子,當照到她的未來時,卻是一個空空的鏡子。當她一邊休息,一邊模模糊糊地從一樣東西望另一樣東西的時候,那個永遠在心靈的蒼穹盤桓的老問題,那個在這樣的瞬間總是要把它自己詳細表白一番的宏大的、普遍的問題,當她把剛才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官能鬆弛下來的時候,它就停留在她的上方,罩在她的頭頂。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那就是全部問題所在——一個簡單的問題,一個隨著歲月的流逝免不了會向你逼過來的問題。那個關於人生意義的啟示,還沒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現過,也許還不到時候,作為它的替代品,在現在屬於她的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樂趣就是她和劉新章在一起,除此之外,她隻有麵對畫布了,可她對人生的真諦獲得的一刹那印象,就是她的人生在這裏發生了一個大的轉折,她將從這裏開始另外一種生活了,她卻不知道怎麼著才算和以前的生活有了區別?她對現在的生活很知足,對自己的丈夫很滿意,她麵對畫布,卻突然對未來的生活不知所雲了。

時間過得飛快,她畫架上的畫布還一直沒有著筆,但這不是束縛人雙手的氣餒,而是一種內在把握上的信賴,這種信賴不再是以時日計算,它不是匆匆忙忙,而是神聖的恬靜和被遏製的力量中搖晃不已。

但她還是受不了這難度過的寂寞。

當高陽子給丈夫說,她想要個孩子時,劉新章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他說他早就有這個想法了,怕她不同意就沒有說。

高陽子奇怪劉新章怎麼會怕她不同意呢?他們自從結婚以後,還沒有正式討論過要不要孩子的問題。

劉新章說,現在有許多女人結婚了不願要孩子,怕生了孩子破壞了自己的體形。

高陽子說,我不是那些女人,我愛孩子,因為我愛創造,我樂於在這個過程裏尋找人生的情趣。其實人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創造,如果不去創造,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還有什麼樂趣。

劉新章當然高興高陽子這樣想了。他自從結婚後,一直覺得有點對不住高陽子,經常把她一個人放在家裏,獨自寂寞,塔爾拉又沒有地方可以去,他不能在她身邊陪著她,她一個人夠孤單的了,如果有個孩子,不但可以給她作伴,也可以使他們的家庭更完滿,更有情趣。

她為他們達到的共識而感到欣慰,她在他的懷抱裏,開始幻想自己生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

寂寞的日子,她都用來作畫,這樣打發日子的方式也有叫她煩躁的時候,有時候,她似乎看到她的畫布在飄浮而起,顏色蒼白寸步不讓地逼近著她。她在畫一個小孩子,這幅畫叫她恢複了平靜。起初,當她發現自己身體上的異樣時,她還不太相信一切是真的,她悄悄地到場部衛生隊去做了檢查,確定她已經懷孕了,她激動無比,一種和平靜謐之感在她心中擴展,帶著一種奇妙的肉體上的激動,好像她被某種力量驅使著,而同時她又必須抑製住自己的情緒,她迅速地畫下了關鍵性的一筆。畫筆落了下來。它把一抹色彩飄灑到畫布上,流下了一道流動的筆跡。她趕緊又畫上第二筆、第三筆。就這樣,她停留片刻,再添上一筆,停了又畫,畫了又停,一筆的起落形成了一種帶有節奏的舞蹈動作,似乎那些停頓都構成了這節奏的一部分,那些筆觸又構成另一部分,而這一切都是互相關聯的。她就這樣輕柔地、迅捷地畫畫停停,在畫布上留下了她全部的愛意。

她把自己的喜悅想分給丈夫分享時,她故意把他帶到畫布前,讓他看自己即興創作的這幅畫。

那是一張更可愛、更溫柔、更富有人情味的畫。劉新章看著畫,又看看高陽子,他發現她向他投來的目光雖然不是從她自己內心看到的圖像中反射出來的,但他卻是在一個無聲無息的誕生了藝術品中辯認出的那道能夠照亮他的光線。

她的目光告訴了他一切。

他大叫了一聲,撲過去本來是要把她緊緊抱住的,卻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粗魯,便改變了方式,把她輕輕擁入懷中,靜靜地看著她,卻沒有一句話要表達他心中要說的話。他太激動了。

她卻說:“你說說,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

這是個誰也回答不了的問題。如果問的是生男生女,還可以瞎猜一番。但劉新章還是給高陽子詳細描繪了他們孩子的模樣。

“我們的孩子肯定會像你畫的一樣漂亮!”

十一

樹葉開始落的時候,老兵就要複員了。老兵就像這樹葉一樣,葉落歸根了。老兵們總是到了第一場霜降過後,把沙棗從樹上打下來,幹幹淨淨的收好了,才開始整理自己的家當,準備複員了。

每到這時候,複員的和不複員的兵,心裏都很傷感,有的在一起相處了三年,有的相處了兩年,有的雖然才相處了一年,但那種像一家人一樣的生活規律使他們彼此都有了感情,現在一下子要分開了,天南地北的,誰知道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上麵?這樣一想,走的和不走的,心裏都慌了。

中隊幹部這陣子特別謹慎,每天分別找複員老兵談話,一副親熱的樣子,沒有了以前的上下級之別,老兵們也都變得比以前聽話了,彼此之間都客客氣氣的,不像當兵的樣子了。當然,快分開了嗎。

這年冬天,高陽子流產了。

這個打擊對高陽子和劉新章來說,簡直是太大了。事先他們沒有一點這方麵的思想準備,也沒有一點征兆,所以他們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尤其是高陽子,她對肚子裏孩子的熱望已經超過了一切,因為孩子是她在這些孤單的日子裏賴以生存的最好夥伴,可現在他(根據醫生的判斷流產的是個男孩)沒有了,也就是她的希望破滅了。她對這個孩子抱有多麼大的幻想嗬,光為他的模樣就畫了十幾幅畫,並且一幅比一幅有特點,加進了自己最新的想象,她把自己的想象和畫出的畫作著比較,不斷地講給劉新章聽。劉新章聽得都有點說不清那個好了,最後總是說,如果不是基本國策控製著,你幹脆按每幅畫的模樣生上十幾個好了。高陽子當然高興,說如果允許生,我肯定要生那麼多,到時自己像個幼兒園園長,多熱鬧。

可現在,一個孩子都沒有了。

高陽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裏,淚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發麵一樣腫脹了起來。劉新章陪著她,他比她要堅強些,因為他是男人,他感知不到那種從他肉體上撕去一塊肉的痛楚,所以都說男人堅強。劉新章也不例外,他傷心了幾天後,就想通了,孩子這次沒有,下次還可以有,就勸高陽子要保證身體。高陽子也知道這樣悲痛下去是沒有用的,可她沒法從這其中拔出來,畢竟是在她的肚子裏存在了三個多月的肉體嗬,這麼一下子就沒了,她說什麼也忍受不了,並且那麼多的幻想都隨之破滅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癱了。

劉新章除勸她堅強點外,再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中隊長指導員給他準假,讓他陪著妻子,多開導她,他說的一切開導的話對高陽子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更多的時候就是沉默,心裏難受的望著高陽子發著呆。

高陽子受不了這種沉默。她以瘋狂的表情撲在劉新章的懷裏,緊緊抱住他,抽泣著,呻吟著,她懷著從未曾有過的巨大痛苦,哭著喊出一番絕望的話:“我一定要重新得到這個孩子,我的孩子,否則我就無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為什麼他要離開我們,不願和我們在一起呢?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一陣無聲的哭泣淹沒了劉新章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緊緊抱在懷裏。這時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變得軟弱無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樣在一點點地往下墜。他輕輕地撫摸著她散亂的頭發,像哄小孩子似的說:“陽子,別這樣了,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還會有的,你要這樣下去,身體跨了,用什麼再生孩子呢?”

他這樣一說,覺得她的目光貪婪地以瘋狂的絕望神情停留在他動著的嘴上,過了好長時間,她才夢醒一般對他說:“那我現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個孩子!”

“你好好的,別再這樣折磨自己,等你身體恢複好了,我們就會有孩子了,好不好?陽子。”

她點了點頭。但她沒法這麼快就從悲傷中走出來。

他看著她的半悲傷半強忍的神情,心裏很難受,覺得妻子現在很可憐,在無倚無靠的大漠裏,她要承受的悲傷何止失去孩子這麼簡單,她還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沒有親人的苦,他到兵營裏去後一個孤獨寂寞的苦,塔爾拉自然條件差的苦,她一個女人從海濱城市來到千裏之外的大漠裏,嫁給她這個當兵的,又遇上第一個孩子流產,她夠不幸的了。他覺得恰恰是現在她需要得到他的整個生命和他全部毫無拘束的愛,好披露自己心靈的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解除圍繞在她心上的悲傷。他隻能用話語撫慰。

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他能夠把心裏擠得快要溢出來的話盡數吐露的那段時間裏。她坐在那裏,用充滿期待的目光著望著他。這時他能感到她的心靈像一隻鳥兒,在枝柯間竄來竄去,總是揀穩當的樹枝棲息,這時候的她看上去,像一個需要倚靠的孩子,很專注地圍在他的周圍,他能揣摹到她的心思,隻要他一開口,隨便說什麼,她都會順從的一笑,仿佛一隻鳥兒,利爪攫緊樹枝,安穩地棲息著。所以她才能夠什麼也不用考慮地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等待著能夠再次懷有孩子的那一刻。

但是這種等待卻沒有盡頭,反而弄得她更疲憊不堪。

下次再懷孩子的念頭成了她最大的願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幾乎占據了她所有的大腦空間,使她一直處在幻覺之中。正是這種幻覺永無休止地浮現,伴隨著真實,卻把她的思維置於真實之前,使她像一個孤獨的漫遊者,在塔爾拉這片土地上駐足棲息,這裏給予了她對愛的知覺和家的願望,現在在她痛苦的時候,給予她大致的安寧,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隻是一個勁地催著:我什麼時候才能懷上孩子!

她在渴望的瞬間,那種看到了她一筆一畫描繪自己孩子的畫像,她貪婪地朝畫像撲去,仿佛她要把這可愛的微笑的幸福孩子從畫框裏拽出來,讓他回到現實中她的生活中來,這樣她就可以體會到孩子笨拙的四肢的嬌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的笑來。現在她並沒有想,這隻是一幅畫像,隻是畫了畫的一塊布,這不過是生活中的夢。她不去考慮這些,隻是體會一個做了母親的幸福,她的目光裏充滿了慈愛,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緊緊貼著畫像站著,她的手指有點顫,有點癢,渴望戰戰栗栗地撫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樣地灼熱,想要溫柔地吻遍這夢寐以求的胴體。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熱淚隨即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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