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我生命的盼盼呀。原指望,這名兒,能真的帶來我的盼頭,可終究又落空了。這不長的生命裏,已失望多次了:盼著考學,到大世界去,盼一分真心的愛,盼一種溫馨的結局,盼一個安詳的守候,盼一生寧靜地活著。所有的盼,終於成了雲煙,遠去了。現在,又要離開盼盼了。
瑩兒摟了娃兒,狠狠地親。淚水洗著娃兒的臉。
她費力地望望屋裏。這熟悉的帶來過美好回憶的小屋,也終究要離開了。她很想帶走天藍色外衣。還有那頭巾……但她終於移開目光。明知道,婆婆眼小,看重的,盡是這類小東西,那就留下吧。……可心中,總是不舍,就換上那件外衣。雖不是好料子,卻是她命裏最好的東西。
白福進來,悄聲說:“媽說了,叫你該帶的都帶上。你覺得啥好,就帶上啥。”
瑩兒厭惡地皺皺眉頭。哪頭的媽,都這樣。眼裏的東西,總比人重要。……我覺得啥好?可那最好的,我能帶去嗎?我生命的至愛呀,多想帶了你,去浪跡天涯,哪怕當乞丐,也勝似天仙。可此刻,你在哪兒?若是有上帝,若是上帝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就選你。那榮華,那富貴,那高名,那一切,都不要。可這一生,由自己性子的選擇,一次也沒有。哪怕有一次,也成。可沒有。這輩子,白活了。
白活了啊。瑩兒的眼睛模糊了。
白福說:“媽說了,衣裳能穿了穿上。布,裹到腰裏。”
瑩兒的眼裏湧出了淚。她明白,媽指的,是壓她箱底的那幾匹布。婆婆眼裏,是它。媽眼裏,也是它。兩個媽眼裏,都沒她這個人。這世上,最好的,應是人呀。靈官,你這冤家,你跟她們,也是一路貨。知道不?啥前程,都比不上這個鮮活的人呀,冤家。這人身,很快就會從世上消失。那時,你的前程在哪裏?理想在哪裏?為啥不擁了這鮮活的身子鮮活的心,鬧出段命運的銷魂呢?
不想它了。該過去的,叫它過去吧。
瑩兒胡亂梳幾下頭,照照鏡子,裏麵映出憔悴的臉。她歎口氣,扔下鏡子,扔下梳子,親親娃兒,一咬牙,說:“走吧。”
“就這樣走?媽的話你不聽?”白福說。
瑩兒已跨出了門。
婆婆早如臨大敵,守在門口,見她空手出來,如釋重負。瑩兒說:“媽,我去了。”婆婆說:“去吧去吧。”瑩兒想:你咋不說早些來?但媽不說,自有她的道理。瑩兒捋捋被風吹到臉上的頭發,向門外走去。
別了,院落;別了,小屋。
才出門,瑩兒就一臉淚了,白福推了車子,跟在身後。那車子,踢零哐啷,招來許多目光。一人問:“瑩兒,站娘家去嗎?咋沒抱娃兒?”瑩兒胡亂嗯幾聲,過去了。
這偏僻的村落,這遍地的溏土,來時這樣,去時也這樣。瑩兒卻變了。來時,她是黃花閨女;去時,她是寡婦。來時,心裏懵懂;去時,曆盡滄桑。隻有一點是相同的:來時,無奈;去時,也無奈。
記得來時,也是個秋天,那輛破舊的汽車,載了她,把她從少女載成了少婦。那天,刮著風,風卷塵土,彌漫了眼前的路。記得她像做夢。此刻,何嚐不是夢呢?那村落、黃沙、沙棗樹,都成夢中的印象了。清晰的,是心頭的傷口,不經意間,總要撈扯它。
瑩兒想到那個夜奔的雨夜。那夜,她以為掙出命了。誰知,還得回去。她自己奔了來,還得自己回去。媽,你總死心了吧。這回,你沒搶,是我自己回去的,你該會心地笑了。
“上車吧。”白福說。
瑩兒跳上了捎尾架。風吹來,把頭發吹散,披臉上了。就叫你披去吧。那形象,想來成媽說的破頭野鬼了。啥也成,媽,隻要你高興,我當啥也成。人生,本無定形的,忽而得,忽而失,忽而人,忽而鬼。啥也成,媽,啥也成。
沒娃兒多好,無牽無掛,想咋樣,都成。這娃兒,成繩索了。不過,婆婆待娃兒心頭肉似的,也沒她牽掛的。媽曾勸她打官司要娃兒,瑩兒做不出。人家死別了一次,再叫人家生離,瑩兒做不出。明知道法律向著她,也做不出。何況,把娃兒交給婆婆,她是徹底地放心的。
那起伏著孕育了無窮神秘的大漠呀,那和煦的夾著熟悉氣味的漠風呀,那局促低矮而又美麗無比的村舍呀,那扭曲著身子卻又充滿無限生機的沙棗樹呀,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