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張潔(1 / 2)

張潔(1937—?),生於北京,祖籍遼寧。當代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從森林裏來的孩子》、《含羞草》,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及散文集《在那綠草地上》、《你是我靈魂上的朋友》等。

現在想起來,仿佛已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常夢見我在溜冰場上大顯神通,像陀螺般地旋轉,像流星般地飛馳,像燕子掠水般地滑翔。我也夢見過在海浪裏嬉戲,躍上浪尖,縱入浪穀。其實我既不會滑冰也不會遊泳。我甚至連海也沒有見過,而且那個時候我連冰鞋也買不起一雙。我還夢見過我既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自己,我是那樣的端莊嫵媚,儀態萬方,完全不像現實生活中那樣畏瑟、灰暗……在夢裏,我扮演過多少在我醒時渴望著的美好角色,做出過許許多多畢竟是異想天開的事情。

前些日子,我夢見我重又回到少年時代生長過的地方。那山坳、那流水、那樹林,宛如我曾愛過的一樣。可是,當我張開雙臂,撲進那樹林裏去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不認識它了。

林木都已長大,再也找不到兒時的痕跡。而那一棵樹呢?大概也早已被人砍伐。當然,誰也不會留心我曾在那上麵刻過自己的名字。除了我自己,那名字對誰也沒有意義。我悵然地在那樹林裏徘徊,用手掌撫摸著每一棵樹的樹幹,懊悔著自己曾被那許多微不足道的理由所羈絆,而在這樣久的時間裏,去失了我曾愛過的這山坳、這流水、這樹林……我還能追捕回來這許多年裏所丟失的歡樂嗎?人有時是多麼愚蠢、多麼遲鈍!又是多麼地苦著自己、折磨著自己啊!

我喃喃地對那樹林低語:看看我,還認得我嗎?我是大雁啊!原諒我付了這許多年才飛回來看你,盡管我已經沒有多少力氣,盡管我翅膀上那些曾經美麗的翎羽已經所剩無幾,可我畢竟帶著一顆從未忘懷的心回來了!

風兒刮起來了,所有的樹木全都搖曳著它們的枝丫。樹葉兒颯颯地響起來了,我聽懂了它們的絮語:不,我們不認識你,你不是大雁,你不是她!她不是這樣長滿皺紋的,她的心上也不是這樣落滿塵埃的!

啊,歲月和生活就是這樣地改變了它們和我,我們不再互相認識了。

我感到累極了。我能不累嗎?真的,我早已不是那頭蹦蹦跳跳的小山羊。於是,長歎一聲,我躺在長滿野草的山坡上。

變幻的雲朵,悠悠地從我的頭上飄過。我重又看見,在童年的幻覺中出現過的神話:駿馬拖著的彩車,飄飄欲仙的美女,富麗堂皇的宮殿……我的心突然變得甜蜜,在那雲朵裏,我好像看見了童年時代的自己,那曾是可愛的小姑娘,光著腳丫,巴嗒、巴嗒地向我跑來,戴著用毛筆勾畫的眼鏡,還有毛筆勾畫的皺紋和胡須,張開沒有門牙的嘴巴,嘎嘎地笑著,並且對我說:“你這傻老太婆,為什麼要找我呢?我並沒有離開你,我一直住在你的心裏。不然,你何以有一顆兒童的心呢?”

天呐!天呐!畢竟還有人認得我啊!

她笑著,從我的身旁飛快地跑過。跳過小溪,跑進樹林裏去。淺藍色的衣裙在樹幹後麵閃動著,留下了一路天真的笑聲。我緊緊地追趕著她,任憑樹枝抽打著我的臉頰,灌木叢刮破我的衣衫,可我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她。笑聲漸漸地遠去了,樹林裏重又恢複了沉寂。久已不見的、溫存的淚水,湧上了我那幹枯的雙眼。我哭了。我以為那不過是夢,可是等我醒來,我的枕頭卻真的濕了一片,我再也睡不著了。我在想,我曾有過許多虛妄的夢,但我為什麼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呢?我想追求的究竟又是什麼呢?我忽然醒悟:我最想留住的,還是那永遠沒有長大、永遠沒有變老的心啊!隻有它,才使我的心裏永遠充滿了誠摯和熱愛!隻有它,才使我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裏,不隻一千次地得到重生!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

揀麥穗

在農村長大的姑娘,誰不熟悉揀麥穗的事呢?

我要說的,卻是幾十年前揀麥穗的那段往事。

月殘星疏的清晨,挎著一個空蕩蕩的籃子,順著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揀麥穗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麼呢?

在那夜霧騰起的黃昏,趟著沾著露水的青草,挎著裝滿麥穗的籃子,走回破舊的窯洞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麼呢?

唉,她能想什麼呢?!

假如你沒在那種日子裏生活過,你永遠不能想象,從這一粒粒丟在地裏的麥穗上,會生出什麼樣的幻想。

她拚命地揀呐,揀呐,一個收麥子的季節,能揀上一鬥。她把這麥子換來的錢積攢起來,等到趕集的時候,扯上花布,買上花線,然後她剪呀,縫呀繡呀……也不見她穿,也不見她戴。誰也沒和誰合計過,誰也沒找誰商量過,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們全會把這些東西,裝進新嫁娘的包裹裏去。

不過當她們把揀麥穗時所伴的幻想,一同包進包裹裏去的時候,她們會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部變了味兒,覺得多少年來她們揀呀、縫呀、繡呀實在是多麼傻啊!她們要嫁的那個男人,和她們在揀麥穗、扯花布、繡花鞋的時候所幻想的那個男人,有著多麼大的不同啊!但是,她們還是依依順順地嫁了出去,隻不過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縫它時的那種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