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1945—?),女,台灣雲林人。著有散文、長短篇小說集十餘種,《屬於十七歲的》、《泥人與狗》、《野火》等均為代表作品。
暗影生異彩
我跟一群十七歲的女孩子聊天,她們問起我平時有些什麼娛樂,當時我幾乎愣住了:我有些什麼娛樂呢?
若照一般人的娛樂標準,我大概要被歸類為幾乎沒有娛樂的人吧?幸而,就在一般的標準之外,我仍然有著一些純粹自我認知的娛樂。在旁人看來,那些也許根本不能稱之為“娛樂”,而隻是一些卑微甚而荒謬的沉溺或者自我放逐吧。然而它們確是屬於我的娛樂,是我這飽受挫擊的生命中的秘密的狂喜。我真心而執著地享受它們,從其中獲取如肌膚般的豐腴和血液奔流般的喜悅。
提到我的娛樂竟包括了“暗中靜坐”時,那些十七歲的女孩子差不多都睜大了眼睛,仿佛充滿了疑惑和驚駭,同時摻雜著一種欲要探索真相的興味。那天我恰好感冒了,頭暈目眩,又沒睡夠覺,加上天生的言語遲鈍,似乎怎麼說也不能使她們心領神會我所沉溺的那個暗影生異彩的境界。我於是頗為困頓地止住了。說來說去都那麼瑣碎,不完整,既然無物,又何必多言呢?
後來我回想起來,即使我舌燦蓮花,怕也未必能使她們洞悉其中的真意吧?我終於想通了,那根本不是語言的問題。語言在生活上雖然占著重要的地位,然而,暗影生異彩的境界,卻是縱以千言萬語,也難能道破其中一二的。一個人若沒有經過泡沫的揮發,沒有經過先作垃圾再化沉為泥土的蛻變,終其一生也未必能窺破那個一頓成圓再現無窮的境界的。
其實,不能心領神會暗中靜坐的樂趣,毋寧是十七歲女孩們的一種福分,或者,該說那才是她們的一種本分。天真浪漫而且充滿了夢幻的她們,時常無端端地強說愁,無端端地怒目圓睜或欲說還羞,甚至於時常無端端地瘋狂嘻笑如天空中自由飛翔的快樂小鳥,她們的快樂和憤怒往往是赤純的,可以一目了然的,而她們的所謂“憂愁”,也往往並無難以解析的實質。她們的生活本就像陽光裏的泡沫紛飛,瑰麗多姿,哪知道生存的背後尚有暗影呢?
我也曾經十七歲,曾經活得喧嘩多姿,曾經充滿了泡沫般華麗飛揚的夢幻,而那些,終於都在生存的這條路上漸次揮發,終而遠離了。如今我早已不是十七歲,且在夢幻碎落後經曆了一段像垃圾般的生活。這活生生的經驗,把我蛻變為一個像泥土一般具體而又不易死透的女人。
我幼時住在鄉村,最能領略先作垃圾再作泥土的過程之艱辛與莊嚴。鄉村的農家,大都有一間作堆肥的房子,他們把所有會腐爛的垃圾都堆在那無窗而僅有一扇門可供出入的房子裏。所謂垃圾,其實應解釋為“剩餘物質”是被利用過了的一種廢物。沒有任何東西天生是廢物,垃圾也是一樣。他們把垃圾堆在一起發酵和腐爛,還得潑水和翻攪使它們腐爛得更快。誰都不喜歡走進那悶熱而且充滿了惡臭的房子,因為堆肥的本身在發酵腐爛的過程中是會產生高溫和沼氣的。過了一段時日,垃圾都已腐爛,他們就裝進牛車,運到田裏去施肥。到了那個時候,它們的身份和價值有了奇異的質變。它們不再是垃圾,不再是堆肥,它們化為泥土,而且化泥土為沃土,使地上的生命因而活得腰杆更直,收獲更好。它們消失了本來的自己,但是它們成為能滋養生命的泥土了。在一般的價值觀念裏,如若垃圾也有價值,這大概就是它們最高的價值層次吧?
在我的生命發酵和腐爛的那段時期,我時常想起垃圾、堆肥、沃土之間的邏輯關係。那段時期,我承受高溫和沼氣的煎熬幾至窒息。但是我深知更多的垃圾可以做更多的堆肥,而更多的堆肥可以造就更廣闊深厚的沃土。這種邏輯關係看似十分淺顯,然而蛻變的過程卻是艱辛無比的。那是一種長久的窒息,是隻剩一口氣的苟延殘喘。
然而,我自那無窗的滿是惡臭的房子走了出來,在生命這片土地上尋得一處委身與就的泥土。我依賴這泥土重新滋長我自己,滋長我的兒女。更重要的是,許多過去被窒息了的欲望,又在這滋長的過程中伸出了敏銳的觸角。這些觸角時常在我腦海裏張牙舞爪,跟我的腦子爭辯。它們總是跟我的腦子說,為什麼我在你的生活裏長時扮演抽象的角色?為什麼我不能在你生存的那方泥土上紮根成長為一種具體的生命?麵對那樣的抗辯,我隻能說:我賴以生存的這方泥土太小了,或許,也太貧瘠了。這方泥土滋長我自己和我的兒女都還嫌貧瘠,怎能再容得下那許多欲望的觸角紮根成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