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範長江(1 / 2)

範長江(1909—1970),原名範希天,四川內江人。現代作家,著名記者。他的著作彙集出版的有《中國的西北角》、《陝北之行》、《塞上行》、《長江戰地通訊專集》及舊體詩集《耕耘集》等。

匆離額濟納

騎駱駝作沙漠長征,在我尚為第一次。我們在北平和平綏線一帶所看到的駱駝,體格總不很大,駝峰小而倒仆的多,這五隻駱駝,因為被喀爾喀人終年休養著,精神煥發,體格壯美,其中三匹有出乎尋常的高度,人騎在駝峰間,隻剩了一個頭部比駝峰略高一籌,駱駝肚子肥大得可怕,從脊梁到肚底,我們這般騎士們的腿長隻夠它五分之二。新長的秋毛,是那樣的鮮嫩,那樣的舒展。

駝主兼向導的這兩位蒙古喇嘛,一個叫道爾濟,一個叫蘇牧羊,同胞兄弟倆。道爾濟是聾子,真正負擔向導工作的是蘇牧羊。翻譯是久留蒙古的漢人老杜。老杜從前拉駱駝慣走外蒙古,酒泉到綏遠一路也很熟,蒙古話說得很漂亮。關於走拉善左帶的東西,如吃的麵粉、羊肉、鹽、醋、綠豆、大米等,作飯的鍋、鐵叉、銅勺,睡覺用的帳幕、鐵錘,補織用的針線,各人的行李,特別是飲水,我們預備了四五日的飲料,舉凡生活所需,或有關的用品,全須帶上。他們是老師家,我托福不必自己操心。

他們知道我是初行戈壁,選擇了那匹比較矮而年青的駱駝,給我作騎駝,顧慮大駝不好駕馭,恐怕跌我下來。實在騎駝比騎馬平穩安適得多。

用汽車行戈壁,並不感覺戈壁的十分廣闊,騎上駱駝,就感到縮地之無術了。由白音泰來東南過東河,額濟納肥美的森林水草區,慢慢留在我們的後麵,駱駝舒緩平穩的腳步,前後搖蕩著騎人的上身。駝背上不必要很完全的騎鞍,有相當墊隔的工具就行。駝不要緩,牽著連在它鼻上的單索,就可以對它指揮如意。

你要想駱駝自己加速它的行進速度,最好讓它們並排著前進,平行局勢下,誰也不肯讓誰,它想趕過它的同伴,而它的同伴卻沒有一個願意落後,你快我更快,它們各不相下,我們趕路的人,卻占便宜。生存是競爭的,為了競爭,各方麵不能不全力奮進,否則將成落伍者和失敗者,一個民族在最紛亂的時候,各種勢力並存的時候,往往是最進步的時期,而大一統天下之後,內外無憂,則又往往墮落下來,絲毫沒有進展,這完全看競爭因素是否存在來判斷。

戈壁中無鮮明的道路,隻是望著山頭走,走過一個山頭,又望著另外山頭,作為前進的指針。

連續通過兩大戈壁灘,騎得乏了,下駝休息。下麵是幹燥的沙地,寸草不存,四望遙遠的天邊,有時有山,有時我們的視線,消滅在陰灰的地天相接的氣氛裏。人是這樣的四個,駱駝是這五匹。兩個蒙古人和我語言不通,他們三個相互間談得起勁,我自己除了偶爾和翻譯談幾句而外,沒有方法可以表達我的思想和感情。我這時才感到戈壁之遼闊,及其給予旅人之空虛。

一片戈壁盆地的中心,沙地上存留著灰白色的細泥沉澱塊,整個來說,這些沉澱泥塊,已經破碎了。遠遠看去,還保存著蜂巢式的平麵。假如回到若幹萬萬年以前,戈壁正是碧藍海底的平沙,我們如果坐在探海器裏,沉墜到汪洋的中心,那時可能遇到許多鱉魚,烏賊,珊瑚之類,隔著玻璃我們可以和許多水棲動物見麵。可惜我遲生了若幹萬萬年,滄海已成荒漠,風沙而外,所餘的隻有極少的古海征候了。

途次,常遇成堆的白骨,狼藉戈壁中,蓋為過去橫渡沙漠而犧牲之駱駝。駱駝本生於沙漠,其所恃以生者,以其能食各種雜草,有水囊可以蓄水,有駝峰可以耐饑,故能縱橫大漠,獨傲群獸。待其一定時期經過之後,一代之生命即告結束,黃沙廣漠,即為此漠上英雄白骨之陳列所。過去若幹代如此,今後若幹代亦莫不如此,此蓋為駱駝生存史之本質。然而我們所騎未死駱駝,對於彼等先代之白骨,仍時現驚避之行動。是蓋有懼於“死”。生物必不能不死,而生物皆不欲死,此生物之所以特奇也。

午後走過了一個十數裏的大沙窩區,黃昏後又走進另一沙窩,我有點不願意走,一方麵是騎駝騎得餓了,一方麵是恐怕走進沙窩,夜間走不出來。但是老杜告訴我,蘇牧羊的意思是再過了這片沙窩才住下,過了沙窩有草可以喂駱駝,沙裏沒有辦法。我當然隻好聽話。天是慢慢由太陽的世界,走入月亮的世界,朦朧的月光射在緊密的沙浪上,半明半暗的浪頭,無禁的綿連著,起伏著,四望都是茫茫。五匹駱駝在蘇牧羊領導之下,轉來轉去,浮沉在沙浪之中,飄蕩,飄蕩,到嫦娥小姐都有休息的意思了,我們仍沒有發現沙海的邊沿。看蘇牧羊東張西望的神氣無疑的是迷路了!既然喪失了方向,也隻好暫時找地方住了下來。沙裏無水無草,因為沙是鬆的,帳幕也立不起來,草率的燒些茶吃,我們就露天睡在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