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9章 蕭乾(1 / 3)

蕭乾(1911—?)字炳乾,蒙古族,北京人。作家,長期從事記者、編輯工作。主要著作有《一本褪色的相冊》、《海外行蹤》、《蕭乾散文特寫選》及譯著多種。

歎息的船

船靠了九江碼頭,我登岸發了個明信片給介紹我搭這條船的朋友說:“好一條新船,竟還不滿周歲。馬達響聲清朗得充滿了青春的脈息,通身見不到一絲鏽漬。跨在江上,真是一匹不讓人的健驢,簡直該留來作海上結婚用!”

也許這信不該寫。船過牯嶺時,天際原有灰雲凝成烏黑了。那一夜,江麵布滿了白霧,和諧疾迅的水上進行曲戛然打斷,船泊在江心。可憐鵲立船頭那個敲鍾手,為了避免撞船的慘劇,他當當地一直敲了兩個鍾頭。

(尖銳的鍾聲也穿不透江上蒼茫濃厚的霧。)

黎明驅開了霧,雨又追蹤而至了。於是,江麵卷起了一排排的白牙齒,挾著颶風,向船身氣勢洶洶地撲來。擁來的白牙齒卻皆為這匹健驢的蹄子踏成泡沫。我正驕傲小高樓上那個固執的船主逆著暴力悍然前進呢,突然船擱了淺,颶風繳了舵手的械,械奪了他駕馭的本領。又是在半夜,狂風呼呼在江麵疾步,似要率領波濤趁黑造反。

今早醒來,船已如一倦獸,喘噓著癱臥在江邊了。沙粒牢牢抓住船尾。一匹健驢,不錯,然而如今四蹄已為人捆起了。它盡管沙啞地嘶叫,卻翻不得身,伸不成腿,同情它的隻有兩岸山嶺原封送還的回響!

它終於放棄了翻身和掙紮拋了錨。但是颶風呢,並沒有收束的打算,沉重的雨腳落在甲板上。那一排排的白牙齒也仍在不容情地咬著船身。呼呼的風聲裏似夾雜著猙獰的冷笑:“叫你跑!這下往哪兒跑!”

適才我扶著船欄,順著風向,想探試一下颶風的淫威。唉,這個惡霸!它哪裏答應。它咆哮,它搖撼,簡直非把我抓到它血口裏才甘休。我隱身在船頭一隻黃色通氣管的後麵(頭發早已蓬亂不堪),環顧四方,我為那孤丁形勢而戰栗了。不是昨天的事嗎?記得船過彭滓縣址時,我還對著那兩座蟹腳山風雅地默誦著陶淵明的詩。小孤山多麼象一個大力士的臂肘啊,上麵生滿了蓬蓬的汗毛。那時我還悠閑地為它拍照呢,如今自由失了,這趣味當然也不存在。迎麵是一個毀滅的威脅。

這時候,甲板上再見不到抽煙散步的中年紳士或披發的青年浪漫詩人了。(艙裏正響著嘩啦啦骨牌相碰聲。怕風浪的他們卻正在玩著“東風”、“北風”哩!)我勒緊了破外套的領口,頂著風,向船頭移步。船頭正有七八個水手在搬動著一盤直徑足有半尺的粗繩,是為拖救時用的。暴躁的風在他們單薄的衣襟裏穿梭,雨腳也乘勢在他們脊梁上亂踩。他們吃力地咧著嘴(風又趁勢鑽進他們的口腔,直達五髒),低哼著一種悲淒得近於歎息的調子,手不停歇地操作著。風吹動著桅杆上麵的旗子啪啪作響,如劈幹柴。一個小手這時正爬上桅杆,掙紮著挑起一具黑餅形的求救信號。

颶風對於從事脫險工作的人自是忌恨的啊!它不惜用冰涼的答條鞭打他們。然而這些人為了確保全船的生存,一直在爬上搬下,在狂風裏蠕動著,如一簇不識寒冷的生物。

我退入艙門。黑黑過道裏就擁擠地躺了一堆統艙客。為了颶風太凶,被子過於單薄,都狼狽地逃到這個角落裏避風。孩子餓了就知道往婦人懷裏鑽,男人嘴裏永遠吧噠著那袋不亮也不滅的葉子煙。他們的家當不多:一條合用的破棉被,一隻塞滿了陳舊炊具的木箱。這一切皆跟隨了他們若幹年,如今也全在身邊。守著艙口外的颶風,他們隻是輕微地歎息著。船走,他們也享不到大餐間的福;沉了,就算結束了這不幸的生命。船除了載運他們,另外沒什麼惠施,他們對船也就沒有什麼感情。他們蜷曲在黑魅魅的角落裏,靜候著命運的發落。船動時,慶祝會也沒他們的份,救生船係得離他們是太遠太遠了,他們也不作非分的癡夢。

穿過了這不幸的一群,我闖進了官艙的餐廳。除了洋艙外,這是最闊氣的地方了。餐廳四角的電扇為布厚厚地包起,應景的是溫熱的暖氣。靠窗的一張寫字台上伸著兩棵粗壯的仙人掌。四張圓桌上皆有細嫩的手往來抓摸。船上幾位西裝青年玩起撲克了,靠門的那桌是由沙市上來的乘客,嘩啦啦地叉起麻雀。一個極懂眼色的白衣茶房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隨時笑眯眯地遞上一條熱騰騰的毛巾。

窗口外,颶風呼呼地刮著。寒冷雖碰不到他們,那一排排的白牙是看得見的。看見那個,他們心煩了。記起大江那端有人怎樣翹候,算算船的愈期將使他們的生意受到怎樣的損失,憂愁湧上他們心頭,泛濫到臉上了。乘著他們歎息,茶房有意誇大其詞地說匪窩離這兒多麼近,“紅軍”如何殺起人來不留情的話了。即刻,桌上伸抓著的手指鬆下了牌,恐怖掃過那些張肥胖和尖瘦的臉。

“老爺,就開開心吧,反正也沒有辦法!”一個時裝卻戴了碧玉墜子的婦人嬌滴滴地說。於是,手指又摸到麻雀牌了,雜著牌聲,是莫可奈何的歎息。

甲板上有了一片嘈雜的響聲,乘客們向船頭蜂擁了。(熱情的甚而揚起手巾,跳躍著,互相安慰著去上海是到成了。)那麼些雙眼睛全向遠處了望,一隻黑煙囪變得龐大了。那小高樓上即刻發出求救的燈語,一明一滅著,有如乞兒的淚珠。甲板上的人們也真地就用那心情等待這救命星。

那條船隻還了一個燈語,一個我們完全不懂的暗號。然而我們卻一廂情願地認為它是在表示:“等著吧,我會來救你們!”我們等。走近了,卻是條美國兵艦。我們又有了新的希望了:如果拖救不力,這隻有那麼些炮口槍眼的船不是可以泊在附近,保護我們度過可怕的今夜嗎?船開得很近了,我們便希望它停下來。

多麼失望啊,它一點也沒減速!它竟擦著肩,筆直向下遊開去了。

到這時,搭客們才記起了寒冷。他們憤恨地罵著,又蹌踉地退回艙裏。

傍晚,當大家正心驚膽戰的時候,江上起了一聲嘯叫。一條船在蒼茫暮色裏向我們駛來了。昏暗中,它桅杆上那盞紅燈牢牢抓住大家的心,成為眾望的焦點了。了望小高樓上又打起一明一滅的燈語了,兩三個水手還爬到桅杆上掛起求救的旗子。仰起了頭,大家把希望寄托給那飄在空中的符號。

船老遠便連連還著燈語,由那一亮一暗中,我們直是看到了善者一對慈祥的眼睛,我們感激得說不出話,連三歲娃娃也懂得向江上招手。

終於船走近了,由煙囪判明了是條英國商船,穩健而大方地向這方駛來。船頭激越著白的泡沫,那好象是熱誠的標記。甲板上穿西裝的即刻賣弄起曆史知識,誇獎起盎格魯薩克遜民族過去的仗義來。

船員這時可忙了:水手們又高高係起一麵白地紅道的乞救旗,兩個穿潔白製服的二副,一個站在貨艙頂蓋上用望遠鏡端詳起這條友船的雄姿,另一個立在船頭,迎風揮著求救旗子。滿船都充滿了熱烈的生存希望。

粗大繩纜搬到船頭了。救生船也奉命準備落下,載運繩纜到援船上去。商船走近了:燦爛的燈光,甲板上立著許多人,遙遙看著我們。熱情的人們啊,他們招手,揮動手絹,甚而同情地呼叫。然而船卻駛得越來越遠。

“它也許揀順風的地方停吧?”

“靠太近也不妥當。”

甲板上待救的人們還這樣借原諒別人來安慰自己呢。那“擺”船竟徑自開向下遊,穩當而且大方,如一有教養的紳士。隨走卻還閃著那秋波似的燈語。好象在說:“愛莫能助啊。”

這時,那光亮引起的卻是憤怒了。

夜由兩岸黑叢叢的莽林裏撲來了,黑的水上仍有著一排排的白牙。幾隻江鷗環著船身飛了一遭,拍動著它們雪白的羽翼,咦咦叫著。是安慰,還是嘲諷?

過分的失望增添了甲板上搭客的疲倦。人們垂著頭,一個個走回艙門,咒詛著那“狠心的船”,抱怨著旗語打得不利。

直到天明,江邊還躺著這條載滿了歎息的船。

1936年5月

雁蕩行

一雁蕩序幕

臨到名山腳前,是擺架子呢,還是為了使香客們的心情肅穆下來,路已不再那麼平坦了。

極目望去,沒有了那齊整的地平線,卻是一重重巍峨的關山。當我們的車由小溫嶺的山根盤向頂巔的途中,那恍如做了一場又驚又險的噩夢。向車窗兩旁探首,等待著你的永是壁立千仞的峭崖,縮頭看看前麵,嶙峋的山坡上爬著一條曲折如蛇,旋轉如螺的公路。汽車嗚嗚震響著,奔馳著,如一匹激怒了的巨獸。遇到拐角處,有的乘客時常要脫口喊嚷出來:“司機,司機,慢點開喲!”

然而這嚷叫早為馬達聲吞沒了。喊的人隻好無助地向車窗外看,越是怕越想看啊!

窗外,田野阡陌盡處,是一片白茫茫的湖霧。湖心似還泊著一隻帆船,細小有如一根孤生的蘆葦;寧靜的湖水閃爍著它那份澄靜舒坦,似乎是安排來鎮寧乘客們的心情的。它衝散了不少車裏的恐怖。

象是結束了一口悠長的歎息,我們的車跨過了小溫嶺。車身的震響少了,我們的夢也醒了。然而抬頭望望那始終警覺著的司機,那堅毅勇敢的背影,一種感激欽服的心情油然而生。

可是回首看看那如蛇如螺的艱苦工程,更應感激的不還有當日築路的民夫嗎?他們用臂膀鑿出這條險路。便是在這樣陰雨連綿的季節,也還那樣堅固坦平。

車到白溪,載運汽車的擺渡已在佇候著哪。

這以後,我們便投入了雁蕩的懷抱。

不須指點,突然你會覺得周圍變了樣。一路上盡管經過十八座山,高的有,險的也有,然而一個平凡的“山”的觀念你脫不掉。但到了雁蕩,置身於那幽奇渾龐的境界,你將不斷地問著自己,這是哪裏呀,這麼古怪,這麼怕人!

汽車停在山口,那裏離我們的宿處還有五六裏地。

正象一出古典劇的序幕,這五六裏地沿途的布置把我們整個引入另一種莊嚴境地。也正象序幕,雁蕩的許多重要角色都閃出個側影。它不要你洞悉,卻要你洗刷為銅鏽油膩淤塞住的心靈,忘掉沿途的辛苦,準備一具容得下瀑布山影的胸膛。

首先,你得驚訝山到了這裏竟全然變了色,蒼黑裏透著絳紫。平時看見一座不毛之山,你會嫌它植樹太少,你劃算一座山可以辟作幾塊梯田,土質適宜種養麥還是桃杏。一句話,你盤算山,支配山,你是山的主人。到這裏,山卻成為你的主人了。

埋伏在四周的,哪有一個馴順家夥呀!有的象一隻由天上擊下來的巨掌,握得那樣牢,似有無限重力蟠結在掌心。擊下來倒也罷,它偏懸在半空,叫你承受那被擊的疼痛感覺。迎麵,矗入天空的,是一隻拱起的臂肘,上麵長滿了積年的疤痕。臂肘旁邊,不知誰在長長伸著兩個秀細指頭(雙俠峰),及至你一逼視,手指下麵還睜了一雙骸骼般深陷的黑眼(老虎洞),對你耽耽怒視。左邊又出現一麵懸崖絕壁(雲霞嶂),上麵依稀布滿了斑斕的朱霞。這一切,都象伏臥著的巨獸,峻岩上垂落著這巨獸的垂涎,有的地方還是懸空散下,如簷前細雨,當地人叫作雪花天。

沿著一道小溪,我們到達了旅社。一頓異常香甜的午飯後,我們各拄了根棍子,齊向靈岩拔步。

二永遠滾流著

靈岩寺算不得一座大廟,藏在無數奇形怪狀的峰巒中,它卻擺出極其宏偉的排場。

立在寺背後的是錦屏嶂,嶂下是一片疏疏朗朗的竹林。沒緣分見過海市蜃樓的我,真不知那嶂石裏麵究竟還存在著怎樣一個幻境。在那斑駁的黑影中,你可以清晰而又恍惚地辨出亭台樓閣來,沒有真的清楚,卻比真的景色更能引起你的遐思。

真象哼哈二將,隻是體魄更要碩大多少倍,聳立在寺前的是南天門(又名白雲崗),左展旗峰,右大獅岩,岩上便是拔地而起,不著寸土的天柱峰。這座矗立雲表,高可達百二十五丈的巨岩,如果仔細端詳,周身還有著棱角,宛若一塊頂天立地的晶石。

天陰著。我們在寺殿前品著雲霧茶,僧人便揮著長長衣袖,指點給我們:那酷似一個女人剪影的是“側麵觀音”,兩峰並立的是“雙鶯峰”,細圓直起如古墓華表的是“卓筆峰”,兩峰連起如一本展開的書冊的是“卷圖峰”;真是重疊競舉,形成一座壯巍的山城。

在這些驚心動魄的龐大家夥之間,還夾著些以精琢細雕惹人注目的“金烏”、“玉兔”、“美女梳妝”,它們那奇秀的姿態,恰好調合了四周巍峨逼人的氣勢。

靈岩這小廟,便為這些奇峰怪巒重重圍起,自成一個世界;蔽日遮天,好一個荒僻、幽暗的山穀。

我們走出寺的後門,沿了竹溪僻徑,訪問靈岩另一奇跡了。

拐過一塊巨岩,我們為一種鏗鏘嘹亮的響聲所驚駭。在幽暗的山穀裏,發出隆隆回聲。我們低頭尋找,還以為溪澗突然發了狂,可冤枉了那清澈見底的小溪,它依然衝刷著大小卵石,卷著凋落的竹葉,淨淨吟唱,緩緩向山下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