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夢難追(1 / 2)

小時候,關於理想總會在很多場合被提問過,作文造句時,親朋來訪時,甚至孩童之間亦會互相問:“你長大以後要做什麼?”當然,答案中絕少有宋愨“願乘長風破萬裏浪”的壯心,也鮮見有項羽衝著秦始皇發出“取而代之”的豪語,但從小立誌一直是中國人幼承庭訓時不可或缺的一道功課,“獨上西樓,望盡天涯路”,成長的每一步都要依循這條漫漫長路有的放矢。可多數人兒時信口開河的侈談在成年後多半化為泡影,初發願心時的潦草,注定了行進的過程缺失定向的投勞和長久的恒性。而我自幼對於當畫家的理想卻是篤定而堅決的。小時,獨自在無人的背角處塗塗畫畫是我生活的一個常景,略長後,又常在旁觀者嘖嘖有聲的讚許中平添更多的信心,可正是這樣一份傾情多年的夢想最終還是未能持守成現實。回首半生已無重圓故夢的可能,但至少要拾掇些文字來憑吊一下那些散亡在成長道途中的斑斕心花。

童年酷愛繪畫的原動力來自對古裝仕女的鍾情,省略了花鳥魚蟲的循序過程,稚弱的畫筆直指那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的窈窕淑女,這種審美旨趣如何移情到繪畫上,大概與荒古時音樂舞蹈的產生一樣,皆源於本能吧!樂記雲:歌者從長言之到嗟歎之都不足以表達心中的感情,最後隻好寄托於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唯有如此才能恣意瀑噴心中的積愫。我對繪畫的熱情正是始於對仕女之愛的一種傾敘吧!連環畫上,舞台上,許多仕女的造像賁張著我的血脈,摹繪成了最初的本能。那時沒有如今這等繁複的書籍畫冊可充作模本,於是一柄折扇,一紙年畫,一方手帕,但凡能張望到仕女那古雅的身影就成了我潛心搜羅的對象。小時,我可算得上一個手帕收藏家,這方原本別在女子襟前功用萬能的裝飾配以簪花美女的圖案,也算是那個歲月頂頂小資的一個物件,雖然在孩童眼中不過是塊擦淚揩涕的布頭,到我這裏便剩下輕顰淺笑的風姿,供我在那無數線條勾描出來的明眸皓齒,裙帶飄揚間放情遊走。王昭君、白娘子、林黛玉……這些領有中華傳奇半壁江山的美人伴同她們形形色色的人生在我筆下不斷明暢起來,開初的線條也許是粗拙的,起首的婀娜容或是走形的,可就在這不厭其煩的千萬次摹寫中,那稚嫩的手筆勾勒出的畫像已可以張貼在“學習園地”裏供人賞閱了。在同齡人企羨的目光中,我繪畫的熱情有加無已,其動因也從最初的寄情逐漸嬗變成對藝術美的自覺。

可是在很長的一段時期裏,對於繪畫我始終處於一個自享自美的狀態,彼時家長對子女的教育基本是任其自流,既無現下不惜血本的傾力打造,更不會有牛不吃草強按頭的被迫受教,對於我從小呈露出的繪畫苗頭,頂多也就被看做是弱不好弄的安靜罷了。我的繪畫之愛從開初就像蔓草瘋枝,長是長出來了,卻因無人引導而迷失了成材的方向。沒有巨人的肩膀在我埋頭苦耕時為我鼎力一舉,即使在中學名曰繪畫興趣班上,也不見有任何老師不吝金玉開堂授課,一批與我遭際相同的學子就著案桌上那幾塊煞有介事的石膏像,不辨明暗,罔知透視,像一群無人牧放的羔羊,在胡亂的啃青中自生自滅。記得當時有位同學的父親是當地的國畫名筆,她曾順嘴說過一句關於國畫上色的技巧,這或許隻是她在耳濡目染間的一些無心記憶,可其以昏昏,使我昭昭,一時間像醍醐灌頂般茅塞頓開。教益的點石成金之效,師者的授業解惑之功不容輕忽,我的繪畫之途就在這無師難通的歧道上,如蝸行牛步,裹足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