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陳秀才巧計賺原房(1 / 3)

詩曰:

人生碌碌飲貪泉,不畏官司不顧天。

何必廣齋多懺悔,讓人一著最為先。

這一首詩,單說世上人貪心起處,便是十萬個金剛也降不住;明明的刑憲陳設在前,也顧不的。子列子有雲:“不見人,徒見金。”蓋謂當這點念頭一發,精神命脈,多注在這一件事上,那管你行得也行不得?

話說杭州府有一賈秀才,名實,家私巨萬,心靈機巧,豪俠好義,專好結識那一班有意氣的朋友。若是朋友中有那未娶妻的,家貧乏聘,他便捐資助其完配;有那負債還不起的,他便替人賠償。又且路見不平,專要與那瞞心昧己的人作對。假若有人恃強,他便出奇計以勝之。種種快事,未可枚舉。如今且說他一節助友贖產的話。

錢塘人有個姓李的人,雖習儒業,尚未遊庠,家極貧窶,事親至孝,與南秀才相契。賈秀才時常周濟他。一日,賈秀才邀李生飲酒。李生到來,心下怏怏不樂。賈秀才疑惑。飲了數巡,忍耐不住,開口問道:“李兄有何心事,對酒不歡?何不使小弟相聞?或能分憂萬一,未可知也。”李生歎口氣道:“小弟有些心事,別個麵前也不好說,我兄垂問,敢不實言。小弟先前曾有小房一所,在西湖口昭慶寺左側,約值三百餘金。為因負了寺僧慧空銀五十兩,積上三年,本利共該百金。那和尚卻是好利的先鋒、趨勢的元帥眉批:是和尚皆然,不止慧空。終日索債。小弟手足無措,隻得將房子準與他,要他找足三百金之價。那和尚知小弟別無他路,故意不要房子,隻顧索銀。小弟隻得短價將房準了,憑眾處分,找得三十兩銀子。才交得過,和尚就搬進去住了。小弟自同老母搬往城中,賃房居住。今因主家租錢連年不楚,他家日來催小弟出屋,老母憂愁成病,以此煩惱。”賈秀才道:“元來如此。李兄何不早說?敢問所負彼家租價幾何?”李生道:“每年四金,今共欠他三年租價。”賈秀才道:“此事一發不難。今夜且盡歡,明早自有區處。”當日酒散相別。

次日,賈秀才起個清早,往庫房中取天平,兌勾了一百四十二兩之數眉批:誰肯?著一個仆人跟了,徑投李生處來。李生方才起身,梳洗不迭,忙叫老娘煮茶。沒柴沒火的,弄了一早起煮不出一個茶。賈秀才會了他們的意,忙叫仆人請李生出來,講一句話就行。李生出來道:“賈兄有何見教,俯賜寵臨?”賈秀才叫仆人將過一個小手盒,取出兩包銀子來,對李生道:“此包中銀十二兩,可償此處主人。此包中銀一百三十兩,兄可將去與慧空長老贖取原屋居住,省受主家之累,且免令堂之憂,並兄棲身亦有定所,此小弟之願也。”李生道:“我兄說那裏話!小弟不才,一母不能自贍,貧困當自受之。屢承周給,已出望外;複為弟無家可依,乃累仁兄費此重資,贖取原屋。即使弟居之,亦不安穩。荷兄高誼,敢領租價一十二金;贖屋之資,斷不敢從命。眉批:領則可以俱領,否則一毫不可、不在多少也。”賈秀才道:“我兄差矣!我兩人交契,專以義氣為重,何乃以財利介意?兄但收之,以複故業,不必再卻。”說罷,將銀放在桌上,竟自出門去了。

李生慌忙出來,叫道:“賈兄轉來,容小弟作謝。”賈秀才不顧,竟自去了。李生心下想道:“天下難得這樣義友,我若不受他的,他心決反不快。且將去取贖了房子。若有得誌之日,必厚報之!”當下將了銀子,與母親商議了,前去贖屋。

到了昭慶寺左側舊房門首,進來問道:“慧空長老在麼?”長老聽得,隻道是什麼施主到來,慌忙出來迎接。卻見是李生,把這足恭身分,多放做冷淡的腔子,半吞半吐的施了禮,請坐,也不討茶。李生卻將那贖房的說話說了。慧空便有些變色道:“當初賣屋時,不曾說過後來要取贖。就是要贖,原價雖隻是一百三十兩,如今我們又增造許多披屋,裝折許多材料,值得多了。今官人須是補出這些帳來,任憑取贖了去。”這是慧空分明曉得生拿不出銀子,故意勒掯他,實是何曾添造什麼房子?又道是“人窮誌窄”,李生聽了這句話,便認為真。心下想道:“難道還又去要賈兄找足銀子取贖不成?我原不願受他銀子贖屋。今落得借這個名頭,隻說和尚索價太重,不容取贖,還了賈兄銀子,心下也到安穩。眉批:其人可交,賈生所以厚施也。”即便辭了和尚。

走到賈秀才家裏來,備細述了和尚言語。賈秀才大怒道:“叵耐這禿廝恁般可惡!僧家四大俱空,反要瞞心昧己,圖人財利。當初如此賣,今隻如此贖,緣何平白地要增價銀?錢財雖小,情理難容!撞在小生手裏,待作個計較處置他,不怕他不容我贖!”當時留李生吃了飯,別去了。

賈秀才帶了兩個家僮,徑走到昭慶寺左側來,見慧空家門兒開著,踱將進去。問著個小和尚,說道:“師父陪客吃了幾杯早酒,在樓上打盹。”賈秀才叫兩個家僮住在下邊,信步走到胡梯邊,悄悄驀將上去。隻聽得鼾齁之聲。舉目一看,看見慧空脫下衣帽熟睡。樓上四麵有窗,多關著。賈秀才走到後窗縫裏一張,見對樓一個年少婦人坐著做針指,看光景,是一個大戶人家。賈秀才低頭一想,道:“計在此了!”便走過前麵來,將慧空那僧衣、僧帽穿著了。悄悄地開了後窗,嘻著臉與那對樓的婦人百般調戲,直惹得那婦人焦燥,跑下樓去。賈秀才也仍複脫下衣帽,放在舊處,悄悄下樓,自回去了。

且說慧空正睡之際,隻聽得下邊乒乓之聲,一直打將進來。十來個漢子一片聲罵道:“賊禿驢,敢如此無狀!公然樓窗對著我家內樓,不知回避。我們一向不說,今日反大膽把俺家主母調戲。送到官司,打得他逼直。我們隻不許他住在這裏罷了!”慌得那慧空手足無措。霎時間,眾人趕上樓來,將家火、什物打得雪片,將慧空渾身衣服扯得粉碎。慧空道:“小僧何曾敢向宅上看一看!”眾人不由分說,夾嘴夾麵隻是打。罵道:“賊禿!你隻搬去便罷,不然時,見一遭,打一遭,莫想在此處站一站腳。”將慧空亂叉出門外去。慧空曉得那人家是郝上戶家,不敢分說,一溜煙進寺去了。

賈秀才探知此信,知是中計,暗暗好笑。過了兩日,走去約了李生,說與他這些緣故,連李生也笑個不住。賈秀才即便將了一百三十兩銀子,同了李生,尋見了慧空,說要贖屋。慧空起頭見李生一身,言不驚人,貌不動眾,另是一般說話。今見賈秀才是個富戶,帶了家僮到來,況剛被郝家打慌了的,自思:“留這所在,料然住不安穩。不合與郝家內樓相對,必時常要來尋我不是。由他贖了去,省了些是非罷。”便一口應承。兌了原銀一百三十兩,還了原契,房子付與李生自去管理。

那慧空要討別人便宜,誰知反吃別人弄了,此便是貪心太過之報。後來賈生中了,直做到內閣學士。李生亦得登第做官。兩人相契,至死不變。正是:

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

慧空空昧己,賈實實仁心。

這卻還不是正話。如今且說一段故事,乃在金陵建都之地,魚龍變化之鄉。那金陵城傍著石山築起,故名石頭城。城從水門而進,有那秦淮十裏樓台之盛。那湖是昔年秦始皇開掘的,故名秦淮湖。水通著揚子江。早晚兩潮,那大江中百般物件,每每隨潮勢流將進來。湖裏有畫舫名妓,笙歌嘹亮,仕女喧嘩。兩岸柳陰夾道,隔湖畫閣爭輝。花欄竹架,常憑韻客聯吟;繡戶珠簾,時露嬌娥半麵。酒館十三四處,茶坊六七八家。端的是繁華勝地,富貴名邦。

說話的,隻說那秦淮風景,沒些來曆。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單表近代一個有名的富郎陳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娶妻馬氏,極是賢德,治家勤儉。陳秀才有兩個所在:一所莊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莊房卻在對湖。那陳秀才專好結客,又喜風月,逐日呼朋引類,或往青樓闝妓,或落遊船飲酒。幫閑的不離左右,筵席上必有紅裙。清唱的時供新調,修癢的百樣騰那。送花的日逐薦鮮,司廚的多方獻異。又道是:“利之所在,無所不趨。”為因那陳秀才是個撒漫的都總管,所以那些眾人多把做一場好買賣,齊來趨奉他。若是無錢慳吝的人,休想見著他們的影。那時,南京城裏沒一個不曉得陳秀才的。陳秀才又吟得詩,作得賦,做人又極溫存幫襯,合行院中姊妹,也沒一個不喜歡陳秀才的。好不受用!好不快樂!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