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劉元普雙生貴子(1 / 3)

詩曰:

全婚昔日稱裴相,助殯千秋慕範君。

慷慨奇人難屢見,休將仗義望朝紳。

這一首詩,單道世間人周急者少,繼富者多。為此,達者便說:“隻有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隻這兩句話,道盡世人情態。比如一邊有財有勢,那趨財慕勢的,多隻向一邊去。這便是俗語叫做“一帆風”,又叫做“鵓鴿子旺邊飛”;若是財利交關,自不必說。至於婚姻大事,兒女親情,有貪得富的,便是王公貴戚,自甘與團頭作對;有嫌著貧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與甲長聯親。自道有了一分勢要,兩貫浮財,便不把人看在眼裏。況有那身在青雲之上,拔人於淤泥之中,重捐已資,曲全婚配。恁般樣人,實是從前寡見,近世罕聞。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來那“夫妻”二字,極是鄭重,極宜斟酌;報應極是昭彰,世人決不可戲而不戲,胡作亂為。或者因一句話上,成就了一家兒夫婦;或者因一紙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緣。就是陷於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說南直長洲有一村農,姓孫,年五十歲,娶下一個後生繼妻。前妻留下一個兒子,一房媳婦,且是孝順。但是爹娘的說話,不論好歹真假,多應在骨裏的信從。那老兒和兒子每日隻是鋤田鈀地,出去養家過活。婆媳兩個在家績麻拈苧,自做生理。

卻有一件奇怪:元來那婆子雖數上了三十多個年頭,十分的不長進。又道是“婦人家入土方休”,見那老子是個養家經紀之人,不恁地理會這些勾當,所以閑常也與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幾番幾次,漏在媳婦眼裏。那媳婦自是個老實勤謹的,隻以孝情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裏有甚心去捉他破綻?誰知道無心人對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這些話把,被媳婦每每衝著,虛心病了,自沒意思;卻恐怕有甚風聲吹在老子和兒子耳朵裏,顛倒在老子麵前搬鬥。又道是:“枕邊告狀,一說便準。”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語,帶水帶漿的羞辱毀罵了兒子幾次。那兒子是個孝心的人,聽了這些話頭,沒個來曆,直擺布得夫妻兩口終日合嘴合舌,甚不相安。

看官聽說:世上隻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終有些正氣,自不甘學那小家腔派。獨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見的是那晚婆,大概不是一婚兩婚人,便是那低門小戶、減剩貨與那不學好為夫所棄的這幾項人,極是老唧溜。也會得使人喜,也會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從。元來世上婦人,除了那十分貞烈的,說著那話兒,無不著緊。男子漢到中年,筋力漸衰。那娶晚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女小。假如一個老蒼男子,娶了水也似一個嬌嫩婦人,縱是千箱萬斛盡你受用,卻是那話兒有些支吾不過,自覺得過意不去,隨你有萬分不是處,也隻得依順了他眉批:極中世人之病!所以那家庭間,每每被這些人炒得十清九濁。

這閑話且放過,如今再接前因。話說吳江有個秀才蕭王賓,胸藏錦繡,筆走龍蛇。因家貧,在近處人家處館,早出晚歸。主家間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喚做熊敬溪。店前一個小小堂子,供著五顯靈官。那王賓因在主家出入,與熊店主廝熟。

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夢,夢見那五位尊神對他說道:“蕭狀元終日在此來往,吾等見了,坐立不安。可為吾等築一堵短壁兒,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來想道:“這夢甚是蹺蹊。說甚麼蕭狀元,難道便是在間壁處館的那個蕭秀才?我想恁般一個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狀元?”心下疑惑。卻又道:“除了那個姓蕭的,卻又不曾與第二個姓蕭的識熟。‘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況是神道的言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次日起來,當真在堂子前麵堆起一堵短牆,遮了神聖,卻自放在心裏不題。

隔了幾日,蕭秀才往長洲探親。經過一個村落人家,隻見一夥人聚做一塊,在那裏喧嚷。蕭秀才挨在人叢裏看一看,隻見眾人指著道:“這不是一位官人?來得湊巧。是必央及這官人則個,省得我們村裏去尋門館先生。”連忙請蕭秀才坐著,將過紙筆道:“有煩官人寫一寫,自當相謝。”蕭秀才道:“寫個甚麼?且說個緣故。”隻見一個老兒與一個小後生走過來道:“官人聽說:我們是這村裏人,姓孫。爺兒兩個,一個阿婆,一房媳婦。叵耐媳婦十分不學好,到終日與阿婆鬥氣。我兩個又是養家經紀人,一年到頭,沒幾時住在家裏。這樣婦人,若留著他,到底是個是非堆。為此今日將他發還娘家,任從別嫁。他們眾位多是地方中見。為是要寫一紙休書,這村裏人沒一個通得文墨。見官人經過,想必是個有才學的,因此相煩官人替寫一寫。”蕭秀才道:“原來如此,有甚難處?旁批:正自不易。”便逞著一時見識,舉筆一揮,寫了一紙休書,交與他兩個。他兩個便將五錢銀子送秀才做潤筆之資。秀才笑道:“這幾行字值得甚麼?我卻受你銀子!”再三不接,拂著袖子,撇開眾人,徑自去了。

這裏自將休書付與婦人。那婦人可憐勤勤謹謹,做了三四年媳婦,沒緣沒故的休了他,咽著這一日怨氣,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號天拍地的不肯放手眉批:即此便見蕭生罪案。口裏說道:“我委實不曾有甚歹心負了你。你聽著一麵之詞離異了我。我生前無分辨處,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世不能和你相見了,便死也不忘記你。”這幾句話,說得傍人俱各掩淚。他丈夫也覺得傷心,忍不住哭起來。卻隻有那婆子看著,恐怕兒子有甚變卦,流水和老兒兩個拆開了手,推出門外眉批:狠哉!那婦人隻得含淚去了不題。

再說那熊店主,重夢見五顯靈官對他說道:“快與我等拆了麵前短壁,攔著十分鬱悶。”店主夢中道:“神聖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毀?”靈官道:“前日為蕭秀才時常此間來往,他後日當中狀元,我等見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築牆遮蔽。今他於某月某日替某人寫了一紙休書,拆散了一家夫婦。上天鑒知,減其爵祿。今職在吾等之下,相見無礙,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問時,一跳驚醒,想道:“好生奇異!難道有這等事?明日待我問蕭秀才,果有寫休書一事否,便知端的。”

明日當真先去拆了壁。卻好那蕭秀才踱將來,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說話,請店裏坐地。”入到裏麵,坐定吃茶。店主動問道:“官人曾於某月某日與別人代寫休書麼?”秀才想了一會道:“是曾寫來。你怎地曉得?”店主遂將前後夢中靈官的說話,一一告訴了一遍。秀才聽罷,目睜口呆,懊悔不迭。後來果然舉了孝廉,隻做到一個知州地位。

那蕭秀才因一時無心失誤上,白送了一個狀元。世人做事,決不可不檢點。曾有詩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際,須思決局時。

動止雖微渺,幹連已彌滋。

昏昏罹天網,方知悔是遲。

試看那拆人夫婦的,受禍不淺,便曉得那完人夫婦的,獲福非輕。如今單說前代一個公卿,把幾個他州外族之人,認做至親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兒寡婦,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陰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婦了。所以後來受天之報,非同小可。

這話文出在宋真宗時,西京洛陽縣有一官人,姓劉,名弘敬,字元普,曾任過青州刺史,六十歲上告老還鄉。繼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滿四十眉批:此亦繼娶也,而賢不賢別矣。廣有家財,並無子女。一應田園、典鋪,俱托內侄王文用管理。自己隻是在家中廣行善事,仗義疏財,揮金如土。從前至後,已不知濟過多少人了。四方無人不聞其名。隻是並無子息,日夜憂心。

時遇清明節屆,劉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備了牲栓酒醴,往墳塋祭掃。與夫人各乘小轎,仆從在後相隨。不逾時,到了墳上,澆奠已畢,元普拜伏墳前,口中說著幾句道:

堪憐弘敬年垂邁,不孝有三無後大。

七十人稱自古稀,殘生不久留塵界。

今朝夫婦拜墳塋,他年誰向墳塋拜眉批:可憐!

膝下蕭條未足悲,從前血食何容艾!

天高聽遠實難憑,一脈宗親須憫愛。

訴罷中心淚欲枯,先靈英爽知何在!

當下劉元普說到此處,放聲大哭。旁人俱各悲淒。那王夫人極是賢德的,拭著淚上前勸道:“相公請免愁煩。雖是年紀將暮,筋力未衰,妾身縱不能生育,當別娶少年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無益。”劉元普見說,隻得勉強收淚,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轎先回。自己留一個家僮相隨,閑行散悶,徐步回來。

將及到家之際,遇見一個全真先生,手執招牌,上寫道:“風鑒通神。”元普見是相士,正要卜問子嗣,便延他到家中來坐。吃茶已畢,元普端坐,求先生細相。先生仔細相了一回,略無忌諱說道:“觀使君氣色,非但無嗣,壽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學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撈月了。但學生自想:生平雖無大德,濟弱扶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業,遂至殄絕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叢。’使君廣有家私,豈能一一綜理?彼任事者隻顧肥家,不存公道;大鬥小秤,侵剝百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縱然行善,隻好功過相酬耳,恐不能獲福也。使君但當悉杜其弊,益廣仁慈。多福多壽多男,特易易耳。”元普聞言,默然聽受。先生起身作別,不受謝金,飄然去了。

元普知是異人,深信其言,隨取田園、典鋪帳目一一稽查,又潛往街市,鄉間,各處探聽,盡知其寔。遂將眾管事人一一申飭,並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嗬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題。

卻說汴京有個舉子李遜,字克讓,年三十六歲。親妻張氏,生子李彥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粵人氏,隻為與京師鴦遠,十分孤貧,不便赴試;數年前挈妻攜子,流寓京師。卻喜中了新科進士,除授錢塘縣尹。擇個吉日,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讓看見湖山佳勝,宛然神仙境界,不覺心中爽然。誰想貧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個不起之症。正是:

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隻奔福輕人。

那張氏與春郎請醫調治,百般無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讓喚妻子到床前,說道:“我苦誌一生,得登黃甲,死亦無恨。但隻是無家可奔,無族可依。撇下寡婦孤兒,如何是了?可痛可憐!”說罷,淚如雨下。張氏與春郎在傍勸住。克讓想道:“久聞洛陽劉元普仗義疏財,名傳天下。不論識認不識認,但是以情相求,無有不應。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來坐了。”又叫兒子春郎取過文房四寶。正待舉筆,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躊躇,道:“我與他從來無交,難敘寒溫。這書如何寫得?”疾忙心生一計,分付妻兒取湯、取水,把兩個人都遣開了。及至取得湯水來時,已自把書重重封固,上麵寫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遜書呈洛陽恩兄劉元普親拆”眉批:此亦奇人也。把來遞與妻兒收好,說道:“我有個八拜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劉元普,本貫洛陽人氏。此人義氣幹霄,必能濟汝母子。將我書前去投他,料無阻拒。可多多拜上劉伯父,說我生前不及相見了。”隨分付張氏道:“二十載恩情,今長別矣。倘蒙伯父收留,全賴小心相處。必須教子成名,補我未逮之誌。你已有遺腹兩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讀父書;若生女時,將來許配良人。我雖死而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當事劉伯父如父,事劉伯母如母。又當孝敬母親,勵精學業,以圖榮顯,我死猶生。如違我言,九原之下,亦不安也!”兩人垂淚受教。又囑咐道:“身死之後,權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過劉伯父,徐圖殯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須重到西粵。”說罷,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遜如此清貧,難道要做滿一個縣令也不能勾!眉批:若不清貧,未必不前程遠大。老天原自勢利。”當時驀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喚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隨,誰料天年已莫追。

休為李君傷殀逝,四齡已可傲顏回。

張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複蘇。張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劉君不肯相容,如何處置?”春郎道:“如今無計可施,隻得依從遺命眉批:自然。我爹爹最是識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見得。”張氏即將囊橐檢點,那曾還剩分文?元來李克讓本是極孤極貧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雖有些少,已為醫藥廢盡了。還虧得同僚相助,將來買具棺木盛殮,停在衙中。

母子二人朝夕哭奠。過了七七之期,依著遺言,寄柩浮丘寺內。收拾些少行李盤纏,帶了遺書,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取路投洛陽縣來。

卻說劉元普一日正在書齋閑玩古典,隻見門上人報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稱西粵人氏,是老爺至交親戚,有書拜謁。”元普心下著疑,想道:“我那裏來這樣遠親?”便且叫請進。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禮已畢。元普道:“老夫與賢母子在何處識麵?實有遺忘,伏乞詳示。”李春郎答道:“家母、小侄,其實不曾得會。先君卻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請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遜,字克讓。母親張氏。小侄名彥青,字春郎。本貫西粵人氏。先君因赴試,流落京師;以後得第,除授錢塘縣尹,一月身亡。臨終時,憐我母子無依,說有洛陽劉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後齎了手書,自任所前來拜懇。故此母子造宅,多有驚動。”元普聞言,茫然不知就裏。春郎便將書呈上。元普看了封簽上十五字,好生詫異。及至拆封看時,卻是一張白紙。吃了一驚,默然不語。左思右想了一回,猛可裏心中省悟道:“必是這個緣故無疑!我如今不要說破,隻教他母子得所便了。眉批:誰肯?”張氏母子見他沉吟,隻道不肯容納,豈知他卻是天大一場美意!

元普收過了書,便對二人說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會,誰知已作古人!可憐!可憐!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請出王夫人來,說知來曆,認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禮自居。當時擺設筵席,款待二人。酒間說起李君靈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應承殯葬之事。王夫人又與張氏細談,已知他有遺腹兩月了。酒散後,送他母子到南樓安歇。家夥器皿,無一不備。又撥幾對僮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豐美。張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過望。誰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盡。

過了幾時,元普見張氏德性溫存,春郎才華英敏,更兼謙謹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麵打發人往錢塘去扶柩了。

忽一日,正與王夫人閑坐,不覺掉下淚來。夫人忙問其故,元普道:“我觀李氏子儀容誌氣,後來必然大成。我若得這般一個兒子,真可死而無恨。今年華已去,子息杳然,為此不覺傷感。”夫人道:“我屢次勸相公娶妾,隻是不允。如今定為相公覓一側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說這話。我雖垂暮,你卻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絕我劉門,難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該絕,縱使姬妾盈前,也是無幹。眉批:達甚!”說罷,自出去了。

夫人這番卻主意要與丈夫娶妾。曉得與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喚將做媒的薛婆來,說知就裏,又囑付道:“直待事成之後,方可與老爺得知眉批:誰肯?必用心訪個德容兼備的,或者老爺才肯相愛。”薛婆一一應諾而去。過不多日,薛婆尋了幾頭來說,領來看了,沒一個中夫人的意。薜婆道:“此間女子,隻好恁樣。除非汴梁帝京,五方雜聚,去處,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別事要進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與他同去尋覓。薛婆也有一頭媒事要進京,兩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