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運退時刺史當艄(1 / 3)

詩雲:

榮枯本是無常數,何必當風使盡帆?

東海揚塵猶有日,白衣蒼狗刹那間。

話說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認為實相。如今人一有了時勢,便自道是萬年不拔之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泰山化作冰山,極是不難的事。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專為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泊起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光景著實難堪了。卻是富貴的人隻據目前時勢,橫著膽,昧著心,任情做去,那裏管後來有下稍沒下稍!

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分付道:“你們倘有所願,實對我說。我死後求之上帝。”一子道:“我願官高一品。”一子道:我願田連萬頃。”末一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睛一對。”老翁大駭道:“要此何幹?”其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眉批:醒時之談。”此雖是一個笑話,正合著古人雲:

長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

雖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貴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誅戮,或是生下子孫不肖,方是敗落散場,再沒有一個身子上,先前做了貴人,以後流為下賤,現世現報,做人的笑柄的。看官,而今且聽小子先說一個好笑的,做個“入話”。

唐朝僖宗皇帝即位,改元乾符,是時閹官驕橫,有個少馬坊使內官田令孜,是上為晉王時有寵,及即帝位,使知樞密院,遂擢為中尉。上時年十四,專事遊戲,政事一委令孜,呼為“阿父”,遷除官職,不複關白眉批:阿父自然不必關白兒子。其時,京師有一流棍,叫名李光,專一阿諛逢迎,諂事令孜。令孜甚是喜歡信用,薦為左軍使;忽一日,奏授朔方節度使。豈知其人命薄,沒福消受,敕下之日,暴病猝死。遺有一子,名喚德權,年方二十餘歲。令孜老大不忍,心裏要抬舉他,不論好歹,署了他一個劇職。

時黃巢破長安,中和元年,陳敬镟在成都遣兵來迎僖皇。令孜遂勸僖皇幸蜀。令孜扈駕,就便叫了李德權同去。僖皇行在住於成都,令孜與敬瑄相與交結,盜專國柄,人皆畏威。德權在兩人左右,遠近仰奉,凡奸豪求名求利者,多賄賂德權,替他兩處打關節。數年之間,聚賄千萬,累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右仆射眉批:不小。一時熏灼無比。

後來僖皇薨逝,昭皇即位。天順二年四月,西川節度使王建屢表請殺令孜、敬镟。朝廷懼怕二人,不敢輕許。建使人告敬瑄作亂、令孜通風翔書,不等朝廷旨意,竟執二人殺之眉批:雖專權,卻快人。草奏雲:“開柙出虎,孔宣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專殺不行於閫外,先機恐失於彀中。”於時追捕二人餘黨甚急。德權脫身遁於複州,平日枉有金銀財貨萬萬千千,一毫卻帶不得,隻走得空身。盤纏了幾日,衣服多當來吃了,單衫百結,乞食通途眉批:平日之貪何益。可憐昔日榮華,一旦付之春夢。

卻說天無絕人之路,複州有個後槽健兒,叫做李安。當日李光未際時,與他相熟。偶在道上行走,忽見一人襤縷丐食。仔細一看,認得是李光之子德權。心裏惻然,邀他到家裏,問他道:“我聞得你父子在長安富貴,後來破敗,今日何得在此?”德權將官司追捕田、陳餘黨,脫身亡命,到此困窮的話,說了一遍。李安道:“我與汝父有交,你便權在舍下住幾時,怕有人認得,你可改個名,隻認做我的侄兒,便可無事。”德權依言,改名彥思,就認他這看馬的做叔叔,不出街上乞化了。

未及半年,李安得病將死,彥思見後槽有官給的工食眉批:再世為人。遂叫李安投狀,道:“身已病廢,乞將侄彥思繼充後槽。”不數日,李安果死,彥思遂得補充健兒,為牧守圉人,不須憂愁衣食,自道是十分僥幸。豈知漸漸有人曉得他曾做仆射過的,此時朝政絮亂,法紀廢弛,也無人追究他的蹤跡。但隻是起他個混名,叫他做“看馬李仆射”。走將出來時,眾人便指手點腳,當一場笑話。

看官,你道“仆射”是何等樣大官?“後槽”是何等樣賤役?如今一人身上先做了仆射,收場結果做得個看馬的,豈不可笑?卻又一件,那些人依附內相,原是冰山,一朝失勢,破敗死亡,此是常理。留得殘生看馬,還是便宜的事眉批:敗者多矣,無肯懲,何也?不足為怪。如今再說當日同時有一個官員,雖是得官不正,僥幸來的,卻是自己所掙。誰知天不幫襯,有官無祿?並不曾犯著一個對頭,並不曾做著一件事體,都是命裏所招,下稍頭弄得沒出豁,比此更為可笑。詩曰:

富貴榮華何足論?從來世事等浮雲。

登場傀儡休相嚇,請看當稍郭使君。

這本話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長隨著船上去走的。父親死過,是他當家了,真個是家資巨萬,產業廣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銀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卻是這些富人唯有一項,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進,小等秤出。自家的,歹爭做好;別人的,好爭做歹眉批:凡富者皆然。這些領他本錢的賈客,沒有一個不受盡他累的。各各吞聲忍氣,隻得受他。你道為何?隻為本錢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裏頭,隨你盡著欺心算帳,還隻是仗他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處。若一下衝撞了他,收拾了本錢去,就沒蛇得弄了。故此隨你克剝,隻是行得去的。本錢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隻管富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他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久無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主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失所。可惜沒個人往京去一討。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繁華去處,花柳之鄉,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遊。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也是終身受用。眉批:既富矣,又何加焉?曰“貴之”。”算計已定。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隻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分付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餘人各守職業做生理。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麵到京都來。

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賈客船上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便眉批:倒是真本事。把些饑餐渴飲之路,不在心上,不則一日到了。元來那個大商姓張名全,混名張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縑緞鋪,專一放官吏債,打大頭腦的。至於居間說事,買官鬻爵,隻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也有叫他做“張多保”的。隻為凡事多是他保得過,所以如此稱呼。滿京人無不認得他的。郭七郎到京,一問便著。他見七郎到了,是個江湘債主,起初進京時節,多虧他的幾萬本錢做樁,才做得開,成得這個大氣概。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把轎去教坊裏,請了幾個有名的衏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個絕頂的妓者,叫做王賽兒,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裏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帷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算,約該有十來萬了,就如數搬將出來,一手交兌。口裏道:“隻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資,江湖上難走;又不可輕易托人,所以遲了幾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實為兩便。”七郎見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歡,便道:“在下初入京師,未有下處。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張多保道:“舍下空房盡多,閑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隻須在舍下安歇。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七郎大喜,就在張家間壁一所大客房住了。

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王賽兒,做昨日纏頭之費。夜間七郎擺還席,就央他陪酒。張多保不肯要他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叫還了七郎銀子。七郎那裏肯,推來推去,大家多不肯收進去,隻便宜了這王賽兒,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才快活。是夜賓主兩個,與同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賽兒本是個有名的上廳行首,又見七郎有的是銀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來。七郎一連兩宵,已此著了迷魂湯,自此同行同坐,時刻不離左右,徑不放賽兒到家裏去了。賽兒又時常接了家裏的姊妹,輪遞來陪酒插趣。七郎賞賜無算。那鴇兒又有做生日、打差買物事、替還債許多科分出來,七郎揮金如土,並無吝惜。才是行徑如此,便有幫閑鑽懶一班兒人,出來誘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著便生根的,見了一處,就熱一處。王賽兒之外,又有陳嬌、黎玉、張小小、鄭翩翩,幾處往來,都一般的撒漫使錢。那夥閑漢,又領了好些王孫貴戚好賭博的,牽來局賭。做圈做套,贏少輸多,不知騙去了多少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