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來,自己並不怎麼喜愛佟雪荷這個小繼母。如果她長得精明能幹,或者有千金小姐的驕縱之氣也就罷了,偏偏她是長得嬌嬌弱弱,讓人隻想捧在掌心嗬護的絕色佳人,讓林笑眉想善盡繼女身分,為難一下後母的希望也連帶落空。天天看電視中這種倫理大悲劇演得如火如荼、激烈火爆,頗有期盼身曆其境之心;但現實生活中卻事與願違——毒蘋果的確隻有一個。她可以不去喜歡佟雪荷,但也知道自己無法討厭她。
雖然她不會對自己平凡清秀的容貌有怨言,但美女淨從佟家出產出來,老天也太偏心了。從優生學觀點來講,林笑眉的父母都是絕對的上上之選,卻品質管製不良地生下了她,既沒給她美麗,也沒給她聰明——唉!真是令人傷心,而佟雪荷的父母並不會比自己父母出色才更是教人氣結!
進入市區,放眼看過去一幢幢大廈林立。林笑眉心想,再不找工作都不行了,怕父親會押她去他那邊上班。既然她不想升學,且才能泛泛,父親一定會怕她去找一個上不了台麵的工作讓他丟臉。與其如此,他寧願撥一個“特別助理”的肥缺讓她去他的公司領幹薪而不做事,然後等待時機成熟再將她推銷出去——想到這些就教人覺得恐怖!
父親不該懷有這種希望的,畢竟她沒有佟家姊妹的美麗容貌,聲音更不是黃鶯出穀。如果這些表相居然還能招引別人來追求,那麼隻怕那些人也會被她沒氣質的言談舉止給嚇走。林笑眉知道自己一張難以控製的嘴有時候挺惡毒的,對於話不投機的人,很難留給他們餘地。
經過一幢大樓門前,猛然拉住煞車。大樓門口貼著一張紅紙條,是地下一樓員工餐廳在徵招助理。她將腳踏車停在一邊對著紅紙條左瞧瞧、右看看,終於下定決心撕下紅單,通過守衛室往大樓裏麵大步走去。
不必口試、不必筆試、不問學曆、不問經曆,直接向人事室通報過後馬上可以上班。這種工作既沒光明又沒前途,當然沒人上門應徵;去工廠當作業員薪水都還比這裏多。再度走出大樓,她對自己笑了笑,終於有工作了,又不必怕遇到父親的朋友。走到大門口才發現這是一家全台北市數一數二的大公司“磧煌集團”,難怪這麼大的規模!上個月她曾在這個集團的另一處分公司應徵工作,才寫完報名表立即被通知回家等消息——意思就是不被錄用。後來她才知道雖注明五專程度就可以報名應徵的一份工作竟然有三個碩士爭著要搶,有多少大學生來應徵更不必說了;而她理所當然隻有被丟在一邊幹瞪眼的份。現在,好歹她也進入“磧煌集團”了,是不是?這間人人巴望擠進來一展抱負的大公司,她可也參了一腳,可以稱之為成就感安慰自己一下下嗎?她又笑了,輕快的跳上腳踏車一鼓作氣地踩回家。
所謂助理呢,其實就是把師傅做好的菜搬到販賣部,幫忙販售。中餐忙完後,其他時間就到福利社去看店。幾天做下來發現這工作實在很閑,可以吃零食又可以看小說漫畫,甚至偷空打個盹兒也是被默許的。真是個好工作是不?林笑眉決定繼續做下去,這種殺時間法過得比較理直氣壯。
母親對父親說了她已找到工作的事。幾天來父親一直想逮到她問個明白,他不相信她能找到多體麵的工作。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為了怕東窗事發徒惹風波,她當然能躲則躲了。這個工作目前她挺中意的,不想再找別的了,給父親知道了哪還能有太平日可過!
福利社的社長福伯是一個退役軍人,沒妻沒子孤家寡人一個,老把林笑眉當女兒來羅唆,老年人都有這個毛病!這個工作唯一不完美的就是這種偶爾出現在耳邊的聒噪了。像現在,福伯看完四份報紙,閑著沒事做醜。“這公司的人,我看多了,四樓以上的高級職員,有的沒有前途可言看起來卻很有派頭;有些有點才華卻太花心,同時交好幾個女朋友。他們若對你說好聽話可不要輕信哦!口蜜腹劍的人太多了。”
“是,我知道。”她又回這一句。若說來這邊當助理有什麼收獲的話,就屬信心這東西了。在員工餐廳眾多中年婦人的襯托之下,她的清秀年幼顯得特別珍貴出色,以致於有些來吃飯的男員工特別注意她。這也讓林笑眉發現到一件事,天底下俊男美女其實並沒有她想像的多。跳脫出父親母親所存在的那個圈子之後,她看到了更多尋常麵孔,開始覺得自己畢竟不是那麼乏善可陳。美醜之分果真要因地製宜,沒有絕對的事,在這種尋常圈子中,她會更覺得自在,不會再自慚形穢,這也是她所以留下來的原因之一。
福伯又開口了:
“就我看,最好的人才是五樓企劃部那個佟至磊先生,人品一流,又是喝洋墨水回來的。難得的是他一點也不驕傲、不花心,很有禮貌。這種人太少見了,所以倒追他的女人很多。”
佟至磊?笑眉差點被果汁嗆到,狠狠一口忙吞下去。這世界真的那麼小?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不認為還有機會見到那個與她談得十分投機的陌生人。但,此刻福伯口中那個佟至磊又是何方神聖?
“沒看過他來地下室。”這是可以肯定的。
“他連中飯都在辦公室吃;不然就是與客戶去外麵吃。上司非常器重他,交給他一大堆工作。這年輕人肯努力又有才華,將來鐵定了不起。”福伯簡直對他推崇備至,活像是講自己兒子一般的與有榮焉。
才說著,就見樓梯口走下一男一女,那男的——果真是她認得的那個佟至磊。林笑眉下意識的想找個地方躲,但繼從而一想,好像又沒有這種必要。已經過了那麼久了,他搞不好早忘了她這一號人物,尤其他身邊那個大美人出色到令人轉不開眼,他豈有時間分神瞄一眼她這個平凡女子?如果他竟然還記得她的長相,也許就是家中那隻小豬撲滿得送進屠宰場的時候了。從小到大的零用錢全在撲滿中,宰了它恐怕也賠不起那塊長毛地氈的清洗費,而她肯定要破產。
“兩杯咖啡。”佟至磊似乎專注地與大美人談論些什麼,停在櫃台外向福伯說了聲,依然沒轉過頭來看他們一眼。
而林笑眉籲了大口氣的同時,更加退到他視線的死角中攤開一份報紙隔住自己的身形;預防萬一,她還是躲開他的好。
福伯送出兩杯咖啡,一勁兒對佟至磊笑。
“佟先生、高小姐,你們很少下來呀!”
“嗯,最近工作比較忙!”佟至磊對福伯溫文地笑了笑,付錢後兩人坐到不遠處的桌子旁。
在林笑眉看來,這一雙登對的男女,給人的感覺是很濃情蜜意的,畫麵相當唯美動人。愛情這玩意兒,由上班族那種白領階級談來最是美觀,加上俊男美女就更是絕配了,像是小說漫畫中搬出來似的,浪漫透了。可惜手中沒有照相機,偷偷拍下來寄去當小說的封麵肯定十分出色,她也可以賺一筆外快。
福伯拉了張椅子坐在她身邊,眼光也無法由那一雙璧人身上移開。
“佟先生與高小姐很登對是不是?我早就在想他們必然會走成一對,果然不出我所料。先前佟先生還沒進來公司之前,高小姐是人人追求的一朵名花,可惜沒一個青年才俊配得上她;佟先生的出現正好。”
林笑眉不置一詞,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不相幹的人也會談論得興高采烈,感同身受。閑話、流言、謠傳這些東西都是當事人本身不明所以,別人卻早傳得滿天飛,繪聲繪影煞有其事。虛虛實實、以訛傳訛的事,總有些吃飽了撐著的閑人樂此不疲的互相傳送消息、互通有無,然後事情愈渲染愈大……而事實上當事人總是最後才知道這些傳聞。這種現象頗值玩味,她有興趣研究,卻對參與其中的事敬謝不敏。
才在失神的當兒,就聽到一聲誇張又尖銳的叫聲傳來:“林笑眉!你怎麼在這裏?”
林笑眉不必抬頭也可以猜到來者何人。五專畢業後唯一的好處就是從此可以不必再聽到這歇斯底裏並且簡直媲美垂死火雞的尖叫聲再在耳邊荼毒自己。這一叫出聲,林笑眉可出名了。她抬眼看到佟至磊轉過來的臉,幽黑的眼光閃了下,希望那不是邪惡之光。不過,他並沒有任何表示,也沒有對她打招呼或點頭,又回過頭與那大美人談話。笑眉心中惴惴不安,他到底有沒有認出她?還是認出來了卻不以為有打招呼的必要?畢竟他們隻不過是萍水相逢;能這樣當然是最好了,可是第六感提醒她,天底下沒有那麼便宜的事,她一顆心忐忑不安、無法平複。不想了,先對付跟前這隻火雞才是正事。
“秦芸,你也在這公司工作?”真是不幸的消息。
“我在會計室當助理。”
高級不到哪裏去,端茶送文件而已;可是秦芸自己似乎並不這麼想。
“一杯紅茶。”她道,並且高人一等的架式立刻擺了出來。
不怪她,人一旦出了社會,總要學得現實一些,況且她本來就是階級意識鮮明的人。五專時自己當不成班長,成天跟在班長身邊當嘍羅,就已學會瞧不起沒當幹部的人了,那敢指望她如今會有多少長進!
“二十元。”銀貨兩訖,林笑眉也沒客氣,等著看她還有什麼話說。她很肯定秦芸買這杯紅茶是為了補充口水用的,那代表這女人有一肚子話要找人說;而非常不幸的是自己似乎是她要傾吐的對象。
果然,秦芸架子端夠了,三姑六婆的嘴臉立刻擺了上來,雙手撐在櫃台上做著長談的準備。
“那個人呀,佟至磊——”她下巴朝佟至磊那個方向頂了一下。“他是咱們公司最有前途也是最英俊的黃金單身漢。好多個主管的女兒天天都來公司糾纏他,甚至倒追他呢!更別說全公司上下拜倒在他西裝褲下的女同事有多少了。他旁邊那個女人,叫高中玉,是總經理的機要秘書,在佟至磊來公司的第一天就先下手為強的天天找公事與他討論。目前她已經成為全公司女同事妒恨的目標。不過,佟至磊好像並沒有當她是女朋友,所以,大家全部心存希望!”
“喔!是這樣呀!”林笑眉知道自己無處可躲,隻能盡量遠離她口水的射程,做著不得不應付的假笑與漫應。
足足挨了三十分鍾的折磨,就見她一張塗得血紅的大口一張一合,口水流彈如雨絲般在兩人距離之間形成一片霧氣,久久不散。耳朵沒聾已算是大難不死,可是耳鳴目眩的不適感卻在秦芸走後侵占她的全身感官,直到下班還感到有一點失常。在林笑眉看來,噴在桌上的口水足足是一杯二十元紅茶的份量。秦芸計算得恰恰好,一滴也沒有浪費,隻苦了她這一雙耳朵。
繡芙蓉2003年10月4日更新製作
四點半下班。才跳出大樓門口就差點撞到人。她抬頭看著杆在她麵前當門神的人,愣了一下,是佟至磊。他在等人嗎?雙手閑適的環胸,輕鬆的半靠在大門邊。沒錯!看來他是在等人,而且一雙眼盯在她身上讓林笑眉知道自己就是他要等的目標。
他溫和又別有深意的開口:
“林笑眉,沒想到會在這邊看到你。”
“如果你不站在大門口,我們可能就不會在這裏相見。如果你要的話,我們可以商量來個永遠不見。那麼就沒有所謂的‘沒想到’了。”她回應他。這人臉上表情高深莫測,沒有開心再度重逢的表情,這樣子相見既勉強又沒趣,充做不認得就好了,還比較不會尷尬。
“口氣好衝!”他扯出一抹笑意。
“你大可以當做沒看到我。”她發現自己心中果然有些兒生氣,臉色不由得沉了下來。
“我請你吃飯。”他邁開步往人行道走去。
林笑眉不由自主的跟在他身後走,急於跟上他的腳步。
“你有什麼企圖?”
“企圖?”佟至磊皺眉,停住步子。
她退了好大一步。
“踩髒你的地氈不是我的錯,賣了我也值不了多少錢的。”
他眼中的笑意更濃,拉住她手臂又開始往前走。
“原來你一臉心虛怕的是這個!反正那屋子不是我的,要賣你也輪不到我來處置。這次吃飯是要讓你報答一下那回借你避雨的大恩大德。”
林笑眉一張小臉憋得更緊。
“你是要到希爾頓還是凱悅?我身上隻有五百元,你可別設計我留下來洗碗抵工錢。”她開始想像這個可能性,下場依然悲慘。
“要報恩就得心甘情願一點,下回別人才肯再對你伸出援手。”
笑眉開始覺得他的麵孔充滿了邪惡,一口白牙在陽光下閃動惡魔之光。她被他拖著走,一顆心忐忑不安,小臉氣嘟嘟的咕噥:
“幸好你隻會突然記起我這個不起眼的人,偶爾咬著我報恩不放,要是常常記起那可怎麼辦!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大恩不言謝’了。大恩是要以傾家蕩產來報答的,你這個人貫徹這理念最為徹底。”
佟至磊聽了隻是笑得更開心,眼光閃閃發亮,接著停在一家金碧輝煌的大飯店門口前看她。
她嚇個半死,用盡吃奶的力氣讓自己的雙腳生根粘在地上,死也不肯讓他有機會拖她進去,耳中彷佛聽到自己小豬撲滿被宰掉的哀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