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溪邊的風(1 / 1)

風,陣陣地吹著,把溪水變成一疊日曆,一層又一層地掀開來,溪底的沙石露出真實的臉,站在岸邊的人,好想叩問每一粒沙石,探尋底下的秘密。

秋。雨少。

溪水很淺,潺潺地流著,繞過水中的沙洲,分成好幾股更小的水流,然後又彙合一塊兒,向大海的方向流去。

幾個人站在岸邊指指點點……

一群工人正在溪水裏打撈……

經過無數艱難的打撈,在一陣“哼唷”聲中,幾根古老的“浸水樟木”緩緩浮上水麵,岸邊的人歡喜雀躍起來。古樟木經過水的長期侵蝕,變得千瘡百孔,堅硬無比,成了木頭化石,具有觀賞的藝術價值和無法估價的經濟價值,當地有錢人把古樟木當作鎮宅之寶。

這是一條古老的溪流。

它源自原始森林?還是古老村落?地理的變遷滄海桑田,很難考證。

這麼古老的溪,應該有自己的記憶吧!

水,緩緩流淌著,河邊的毛石台階,被柔軟的腳踩得滑溜滑溜,被水親吻得透亮透亮。

我稍諳世事的時候,城裏還沒有自來水,扁擔兩端掛著木水桶,在年輕媳婦的肩上顫悠悠地晃著,在石板路上灑下一地清涼,有節奏的腳步聲是一首古老生活的歌,在窄窄的小巷裏回蕩。當媳婦的必須到溪邊挑水,這樣的活計對女人是個不大不小的考驗。她曾經是個秀美的杭州姑娘,愛上了同在南京大學讀書的高材生丈夫,不顧全家的反對,毅然成了這座城裏惹人注目的美麗媳婦。她再怎麼入鄉隨俗也不如當地的媳婦們隨俗得地道,她的衣著,她的言行如果和當地人有細微的差別,也躲不過她們洞察一切的眼睛。她的故事,就成了在河邊洗衣服的老女人和小媳婦們嚼不爛的話題。

她根本就不會挑水,剛開始挑小半桶,姿勢像投降一樣把兩隻手擱在肩膀上,經過小巷人家的門口時,人們難免探頭出來望她一眼,那張純淨白皙的臉和肩膀上的兩半桶水像一幅畫很受人“欣賞”,當然也有人為之歎息的。夜晚的時候,紅腫的肩膀令她丈夫心疼,有時,趁夜深人靜的時候,丈夫便悄悄替她到溪邊挑水,可是,這樣“煞風景”的事兒很快就被視為傷風敗俗,在溪邊洗衣服的女人中傳開了。她隻得慢慢練習,後來竟然和城裏的其他媳婦一樣能夠挑滿水桶,而且懂得在水桶上麵放一片菜葉防止水往外潑,還能一邊挑著水,一隻手提著盛放洗淨衣服的籃子……再後來,她丈夫到外地工作,半年才回家一次,她成了留守婦女,“十年動亂”開始,她又因為莫須有的“裏通外國”的罪名被拘押,丈夫怕被牽連始終不敢探望她,一天夜裏,麵對空蕩蕩的四壁,她那顆絕望的心無處可依,終於熬不過命運的寒冬,用自己的牙齒咬斷了生命線,像風兒一樣飄逝在茫茫的人間。

茫茫人海,少了一個她又何妨?可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和好友在溪邊散步的時候,她還是把這則淒涼故事告訴了我,我聽了從頭冷到腳,陣陣的涼風根本就吹不散籠罩在這座古老的小城上空的烏雲。

溪邊少了她的身影,她的故事卻一直被流傳,隨著歲月的流逝,留下的是她的美麗和遭遇。小媳婦們照樣三五成群,挎著用竹篾編製的籃子,裝上雜亂的衣裳,相約到溪邊洗衣服,偶爾有人提起杭州媳婦,不禁搖頭歎息。她們大概慶幸自己能夠活著,又很會幹活,至於活得怎樣倒無所謂,當然,更忘了自己的雙腳大冬天也要浸泡在冰冷的溪水裏了。

從遠古流過來的小溪水,不知洗清了多少沾滿淚水的衣裳,卻不能洗去女人心中的迷茫。

堤岸加固,城牆加高,亭台、燈光……溪邊一派好風光。

自來水終於在千家萬戶落腳,隻要把水龍頭一擰,水便嘩啦啦地唱起了歡快的歌。小溪裏的水,再也沒有女人關注的眼光,不用到溪邊挑水肩膀也解放了,到溪邊挑水成了前輩向後輩訴說的故事。溪水淹沒了岸邊的石階,青苔在石階上安了家,女人喜鵲一般的歡聲笑語像水麵的煙霧一樣在日光照耀下消散。

靜默的溪,開始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汙染。城裏下水道的汙水源源注入小溪中,靠近岸邊的水域發出無聲的呻吟。夏天的晚上,一出又一出毫無顧忌的愛情劇也在這裏上演,潺潺的溪水就是溫床,小溪邊的燒烤、西瓜攤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釀製的濁流,混雜在水中一起流入海洋……

那條溪,承受了不該承受的種種濁流,承載了洪水無情刮走的冤魂,見證了好多本來該有的和不該有的愛情故事,隻是蕩滌不了生活之頑石……

《當代小說》2011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