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老少皆知的一種生命力極強的樹。無論在城市還是在鄉村,都能看到它宛若天傘的樣子。尤其在炎熱的夏天,老榕樹下的綠蔭和清涼蕩滌了人們心中的燥熱。在一些古村落看見了榕樹,就像看見了歲月的褶皺與滄桑,屏吸靜息,就能聞到古老的氣息。
令我難以忘卻的有兩棵老榕樹,其一是福州“鳥語林”森林公園裏的“千年古榕”,它枝繁葉茂、根須盤纏,有的枝丫橫向蔓生,像巨人伸開粗壯的手臂一樣,小遊客可以在上麵走“獨木橋”。整棵樹的樹冠像一把巨大的碧綠的大傘,密密實實的葉子把太陽光擋在九天雲外。過去,遊客可以在樹底下歇息,聽百鳥清唱,任山風拂麵,心裏蕩漾陣陣感謝的漣漪。現在,為了保護這尊貴的難得的古榕,榕樹周圍圈著護欄,還掛著“警示牌”,好奇的遊客再也不能隨便在樹底下盡情玩耍,隻能在周圍拍照,將古榕的風采帶回家。俗語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種榕樹的先人恐怕想不到,榕樹今天所受的恩寵遠遠超出了種它的初衷。
鳥語林的千年古榕是榕樹中的幸運者和佼佼者,天時、地利成就了它的人文使命,輕輕撫摩著它粗壯的枝幹同它無聲的對話是遊客的一大樂趣。究竟有幾多榕樹能像千年古榕這麼幸運呢?在熙熙攘攘的鬧市街道旁,那些殘枝斷臂、傷痕累累,甚至渾身纏著稻草繩的光禿禿的景觀榕樹,還是榕樹嗎?
故鄉的老榕樹處於古老村莊的中央地帶,地勢最高,是村子的地標,榕樹之東、西、南、北,皆有不同的宗族,彼此又以榕樹為圓心連接成為鄉親。樹種在村子中央,可見栽種者是用心良苦的。這鬱鬱蔥蔥、頂天立地、氣勢磅礴的老榕樹,為村子裏的人們撐起了一片碧綠的天地。更難得的是榕樹底下有容納近千人的平坦寬闊的黃土地,地上曆經多年的踩踏和使用夯實得很。夏天,在田間勞作了半天的農民喜歡到這天然的氧吧裏來午休、聊天,消暑解乏;村中的幼童喜歡聚集在榕樹下玩跳繩、踢毽子、老鷹捉小雞、轉陀螺……這裏成了歡樂的遊樂場。記得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學校在這榕樹下舉行少先隊入隊儀式,輔導員為我戴上鮮豔的紅領巾,教我們唱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歌:“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毛主席的話兒句句聽,從小立下革命誌,長大要當工農兵,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嘹亮的,充滿稚氣的歌聲響徹榕樹的上空,凝聚在榕樹葉間泛化為心中的綠色希望。
老榕樹下寬闊的場地每天都是幹淨的,村中曾有一位躲過日本兵災的孤寡老人天天到這裏打掃落葉,嗬護這不知年齡的榕樹。據說,這老榕樹曾經救過他的命。那年,日本鬼子進村掃蕩,才幾歲的他在榕樹下玩耍,情急之下,他爬上榕樹以茂密的枝葉作掩體,在枝丫間蜷伏了一天,餓了啃樹葉,等到鬼子的槍聲消失了,村裏哭聲四起時,他才戰戰兢兢地從樹上滑落下來,他手腳發麻,又驚又餓……當他拖著半癱的身軀回到破破爛爛的家中時,父母已經雙亡,家裏的景象慘不忍睹,可吃的東西被鬼子搶掠一空……從此,他成了孤兒,吃千家飯長大。新中國成立後,他就在榕樹旁的學堂讀了幾年書……在他心裏,榕樹成了救命恩人,時常對著榕樹自言自語,有空就到這裏守護著它,有他在,沒有人敢到這裏亂扔垃圾,幾十年來,他常在榕樹下講他的傷心史,他的故事家喻戶曉。
幾年前,我回鄉時,不見榕樹守護人的影子,據說他已經走了……
這可憐的老榕樹因老人的離去而變得孤單,顯得有些老態龍鍾、風燭殘年。榕樹下的古老傳說顯得那麼古老而蒼白,但留在我記憶中卻是另一種滋味,那就是社會風土人情的記錄,是鄉村生活的縮影,父老鄉親之間情感的橋梁。可歎的是,這棵老榕樹因為長在窮鄉僻壤,幾乎不可能被當成保護的對象,更沒有福州鳥語林公園的千年古榕那麼高貴!現在,它已風雨飄搖,樹底下堆滿各種廢棄的雜亂物品,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鳥兒依然在榕樹的枝丫間聚集唱著永恒的調子。
聽說現在有“老樹進城”的事發生,鄉下的百年老樹有相當一部分已被鋸斷枝葉,運往城市,到了沒有淳樸的歡聲笑語的地方,它們盤根錯節、近百平方米的根係和彼此共呼吸的肥沃土地間的親密關係被利斧斬斷。人們想到鄉下再看看枯藤老樹、小橋流水人家的鄉下景象,恐怕隻有在夢中才能實現。值得慶幸的是故鄉的老榕樹因一些枝幹造型不太“獨特”,得以在相融的土壤裏頤養天年,驗證老子說的大樹“無用之用”的哲理。
我時常想,因所處的地理不同而命運不同的榕樹,如果賦予某種社會意識,命運也許和人差不多。
2007年9月24日《閩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