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雄縣時,人都有些乏遝。在小城僅有的清真飯館要了些小菜,就盤算著回老家。那日正逢中秋,天津的表哥來短信邀我們過去團圓。想來母親也是倦了,這節令做旅人確也不好,便不多思忖,見直達天津的巴士就登上去,並不覺得索然。無根的人,愁腸是無法言述清楚的。這些年來,我坦蕩地把滄州掛在口邊,一副熟絡的樣子,卻不知,唯五年前去過那麼一回,鴨梨、金絲棗兒都未入過口。親脈倒攀得上的,走動實屬不多,連祖父都如此,那感覺終究像是異域。遊子有心念著鄉情,可回去訪哪些人,做什麼事,竟沒有一個主意。真到要去時,忽然尋個由頭繞離而去,倒像是解脫了。
現世的事,本就是玄妙莫測的。
才到表哥家宿了一日,吃住都豐美,卻硬是坐不住了。賞花的季節不複,故鄉這枝花卻逼真又羞怯地開著。我對母親說:“你在天津安心歇著,我去老家訪上一兩日便回來接你。”我先前是想帶她同走的,這會兒卻覺得如此輾轉對她未免殘忍,況又無什麼賞玩的去處,便真心勸她不要騰挪。母親的倔勁兒卻來了,執意隨我同去。她的神采依然不顯得疲怠,倒像得了一封喜令。故鄉這把情做的刀,在我心頭已揮砍得鈍了,但在母親那,卻似才出刃,新鮮地灼著光澤。她分明比我還想回去的,仿佛那裏有未敗的鮮花,又仿佛多年前遺失在那裏的名貴物事到了追討的時候了。
對於滄州,我沒有留下深的印記。五年前隻顧著跟族兄約談,沒有細察風土。隻覺是中土回回的重鎮,教門繁茂之地,便與西寧、固原渾然聯想在一起。“這回可要掉進老回回堆兒了,遍地都是清真館,想找漢民都難。”火車上,我已繪聲繪色地向母親描述起來。我講話總不免誇張幾分,往往要打八折來聽。這次的折扣卻要多了。出站一路西去,穿街走巷,直待潛入燈火通明的繁華街區,才尋到一處涮串的鋪麵,涮些雞串牛排蘑菇充饑。我自然錯愕了好一陣兒,仿佛一隻聞花的鼻子染了風寒,什麼也聞不到,卻淌出一掛清鼻涕來。念起祖父幼年記憶中處處有白帽子的老滄州,隻覺得斑駁而茫遠,匿在夢境深處罷了。我自知夜路難走,沒有找對地方,若問好路,徑直紮到回民區去,便不會是這番景象。不承想,母親卻惦念在心。翌日一早,她竟勸我不要急著回泊頭,仍希望走走滄州城:“一定有回回堆兒,我們去找找。”我心裏微微一驚。
我們所居的邊城,族人是少的,除少數清朝發配的流人和西北商客,幾乎全是闖關東過來的窮苦人。他們像蘆花一樣被風吹散,迫降在寒峭的北國;有一些趕上霜凍,幹脆飛不起來,連著葦竿子一起,折在那水上。他們離回回堆兒的看守遠了,但對同胞的念想總是濃釅的,如同在冰天雪地想念一個圍爐取暖的旅伴。那種緊密、細致的感受,是無法言述清楚的!母親對故土一無所知,她隻是預感這根係所依的土地,該有別樣的一重景致,該有蒼勁的古寺、清真巷陌,有未曾見過的小吃。她想找找這一切,且當了一樁肅穆要緊的事,為此還有些焦灼。前些年同母親出遊時,她還不是這樣的,我們那時大概隻顧玩景了。
我暗自感慨,給族兄發信問路,不多久便潛入回民的巷陌腹心。密密層層的青磚院落,宛同一排排浩瀚的蘆葦蕩,戶戶門額上的經字杜哇,多年來不曾凋殘。臨近晌午,小巷已有炊煙蕩了起來,隱隱地漫著牛羊肉的香味,使我想念起祖母來。我說北大寺就要到了,我們快些趕吧。母親嗯了一聲,就加緊了步子。她的額上漫出了細密的潤澤,麵頰開成一朵紅潤的花。那嬌小的影子在日頭底下一晃一晃,顯得很靈便,全然不像一個知天命已四載的女人。她分明不是自己在走,卻像是風在助著走,這讓我覺得她可以走得很遠很遠。回鄉的路並不是那麼好走的。
乘著巴士在蜿蜒中費了些時間,才到了泊頭。大運河仍是一條枯涸的河床。鄉人說冬月裏河還會蓄上水,供給到天津去。我卻不想見到那充填出來的豐潤了。有水的泊鎮,終歸稱不得水鄉:那水中並沒有容下荷葦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