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根據老爺子的願望,定下這樣的路線:國慶節期間,秋高氣爽,便先送他來北京,在我處小住,然後下泊鎮去省親,最後南下深圳。我們都覺得這主意好,爺爺也同意了。我便開始物色能做飯的新屋子,爺爺來了,總不能扯著他天天出去吃拉麵吧。
六月的北京已經熱了起來,烤肉季的粽子開始擺上了前海的橋頭。父親問我端午回家嗎(他先前從不在三天假的時候問我是否回家)。我說,就三天假,還要加班給領導寫講話。父親說,那就別回了,別讓領導挑咱不是。我說嗯。
我又一次把工作渲染得很忙很累很重要。
可滿心惦記的,是爺爺的生日。
後海邊的煙袋斜街,古裝的店鋪邊,遊客如漲落的潮水。有客人來了,我也常領他們在此逛逛,做個導遊,自己卻不屑一顧,但那晚我終於第一次停留在玲瓏的掛飾前,打量每一個有趣的物件。我想給爺爺買個禮物。在我剛上大學那年,也是端午時分,趕上爺爺的生日,我邀了一位女同學幫我選禮物。那是我第一次給人買禮物。後來主意是我自己拿的,一隻瓷小船,船心支起一把青黛色的小傘,傘下是一個老爺爺和一個老奶奶,都戴著老花鏡,笑嗬嗬地對著看。船舷上有一行卡通字:風雨同舟。
我無法想象這個簡陋的禮物,給爺爺奶奶的晚年帶去過多少樂趣。在那次生日宴會上,爺爺不說什麼,隻是珍惜地把這隻小船從紙包裏掏出來,用手蹭得油光發亮,擺在老兩口的麵前。顯然,它連同那蛋糕一起,被老人視作生日的重要組成部分。
後來這隻船擺在永和街老宅的櫃子上,來人都能見到。爺爺逢人便炫耀說,這是在外地上大學的孫子專門捎回來的。幾年間奶奶過了一次生日,又把這隻船帶到了飯桌上。大家說,你們倆怎麼和這兩個小人那麼像啊?這時他們便捂著嘴憨憨地笑,那種慈祥與融洽使一個外人絕想不到他們可能出門前還在爭吵。
如今這隻重要的船,我卻希望爺爺早些忘卻它。一定要買個新禮物!選來選去,選下了一隻茶杯,杯身上畫著一張杏黃色的畢業證,內文是“家裏蹲大學”。補上這個證書,這一家裏九個姓石的人,就都是“大學生”了。我更想用這個調侃告訴爺爺,沒事要多出去散步,不要老在家裏呆著。
郵包終於在爺爺生日的前一天到了。我還以為到不了了。此前的好幾天,爺爺唯一的功課,是去收發室等郵差。
幾天以後,又在加班陪領導寫講話,寫到八點多了,父親的電話到了。他知道我忙,極少給我打,都是我下班後不慌不忙地打給他。
可是父親說,大偉,爺爺也不行了,你回來吧。我懵住了。又是主麻日的夜晚。沒有任何預兆,沒有先到的住院的消息。我一遍遍回想那個簡潔的電話(經曆過奶奶的事情,父親已有勇氣掛來電話了)。我對著液晶屏,含著淚在人人網更新了一條狀態:
風雨同舟的愛我的老人,你們唯一的孫子不孝,為了那一點苟安的理想來到北京,遠離了你們愛我的心。當我被無情的世界捶打得痛苦不堪的時候,我深深地想念你們。
末世的愛,帶走了!爺爺,今夜啊,請你等我回家。
我把眼淚擦幹淨,走進領導辦公室和他說,我不能加班了,我必須走了。
從王府裏出來,長安街空空蕩蕩。文軍兄弟陪我在撒拉人的小店吃了點東西,又陪我買票,最後讓我去他家過夜。“別在候車室熬了。”我無心聽他的安慰,隻冷冷地問了他一句:你多久沒有回新疆了?他說好久了。我問家裏還有老人嗎?他說還有奶奶,從小把他帶到大。我說快回去看看奶奶吧,我羨慕你。他不再說話。
仍是那班清晨的動車。可是哈爾濱熱得像個火爐,熱浪一次次把剛出月台的我打翻。我踉踉蹌蹌地往醫院走,胸口憋著一個宇宙。我想喊,卻什麼也喊不出來。我又開始寫東西了,終於不再給領導寫了,可寫的卻是爺爺的死亡經過。
一家人圍坐著,四位理科出身的伯父覺得還是要等我回來,才能把這個經過寫得清清楚楚。為了讓大家都知道我寫了什麼,我寫一句就念出來,讓大家聽著。
可我念了兩句,就念不下去了。
天熱,爺爺得了蕁麻疹,後背瘙癢,不想去醫院。父親說,去看看吧,小病一治就好了。到了省醫院,醫生(如果他還可以被叫做醫生)問什麼,爺爺答什麼,思路清晰,麵帶一貫的謙和的笑容。一針下去,醫生跑到別的屋給別人看去了,爺爺麵部紅漲,渾身抽搐,家人撕心裂肺地喊來醫生,老人已沒了氣。
幾分鍾之內,我就沒有爺爺了。父親也沒有父親了。我們不能接受這個結果。我們要一個說法。可醫院說,死者本來就有高血壓、心髒病,是他自己心髒病突發,跟醫院沒關係。嬸娘們火了,驚動了院長,才答應安排一次專家會診,探討一下死因,讓我們寫清楚死亡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