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蒙古人出身於大元王朝一個顯赫的回教家族,他的父親便是輔佐元順帝的一代名相脫脫。這個人是可以做大事情的,除過奸佞,治過黃河,變過鈔法,搞過不少轟轟烈烈的改革;說出去最有顏麵的,算是《宋史》《遼史》和《金史》的修纂了,這大約占了二十四史中的三部,分量還是不差的;脫脫是主修官,依現在的說法就是主編吧,應當說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幹。可偏偏順帝昏庸,聽了政敵的誣陷,將脫脫放逐雲南,毒害而亡。一個有能耐的賢相,沒能死於國度危亡,卻死在政敵的計算中,實在是有些悲寒的。
既是貴族要臣,便免不了遺後的追剿。是這樣的。脫脫之子落戶泊鎮不久,朱元璋的追兵便到了,派的不是旁人,正是回回大將常遇春。據傳常將軍與脫脫生前曾有師生之誼,至於是否確鑿,也就無從查考了。他終歸是身負了逐殺令的,他要殺的,或許是師傅的兒子。追兵一直追到泊鎮西郊閣上村的八裏莊,殺了很多人,最後追到一座清真寺前。這時,脫脫之子鎮定地從寺裏走出,二人對望著,半晌都沒有人開口。他們的眼神都很異樣,殺者沒有該有的殺氣,被殺者也沒有料定的惶恐。他們就那樣長久地望著,直至眼眸裏看到一條明晃晃的河水攜卷著王朝的興衰、家族的存亡與骨血的交融,意味曠遠地晃動著。
常遇春開口問道:“你姓什麼?”脫脫之子答:“我姓石。”常將軍釋然地點點頭,擺手回身,率隊而返。在老人們傳說這些掌故時,故事的結局往往會被賦予許多深意。有的說常將軍念起師生之誼;有的說在清真寺裏,故而未殺;有的說既然未殺,一定還有別的替罪羊。或許有吧,可我們實在揣摩不清了,虛構已經太多,可以記住的真實是,脫脫之子活了下來,且在運河邊留下了一代代的後人。六百餘年間,石氏回民成了泊鎮的望族,可廣袤的譜係中,似乎再找不出顯貴的跡象,再沒出過大人物,進士是有的,鏢師、畫師、武師都是有的,而已了,是不大值得講的。到了民國以後的這些輩,便隻剩下一個窮字。
祖父的堂兄桂元老人,是可以張羅一些事情的人。不知是哪一年,在祖先睡土的閣上村,立下了一座大碑。每年到了紀念的時日,石家合族老少還都去集會,口裏喊著:“走,吃老祖宗去!”那塊很大的墳頭便熱鬧喧嘩了起來,配合著張狂的墳草與長鳴的夏蟲,顯示出一種繁榮的景象。隻是到了我去故鄉探看的時候,紀念日已過了,祖墳的周圍自然便還原了寂寥的本狀。
如今我卻把根落在了北京。每每騎了單車,見到元大都的遺址,心境還有些親熟和荒涼。可畢竟子孫太不肖,而祖宗又太榮耀,實在難把自己歸到什麼名門之後。便安下心來騎自己的車,也算是替了祖宗故地重歸一回,洗一洗避難的傷口,聞一聞那根須的氣味罷了。若說是等待一個輪回,六百年或許太久了些,何況在回民看來,連輪回都是不存在的。
祖父的姐弟們
祖父離鄉前一半的事,我知道一些,自然都是祖父講的。
祖父有三個姐姐,一個弟弟,合起來應該是五姐弟,照理說是不孤單的。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祖父有過那麼多的手足,他在我的印記裏,向來都是一個人。這或許是一種臆斷的念頭,不過現在,卻不是臆斷了;祖父果真就是一個人了。
對於一條河,它的前定就是不斷變窄、變瘦,直至變得衰竭和幹枯。人仿佛也一樣,人的生長,便是不斷失去同伴,走向孤寂的歸程。在祖父還沒有落生的時候,大姐已經夭折了。大姐和二姐本是連蒂的雙胞胎,可是隻活了一個。那年頭死孩子是極慣常的事,草草埋了就算,不必留下懷念的名頭。於是二姐就順理成章變成了大姐。到了後麵的二姐、祖父和祖父的弟弟都降世的時候,家中已難承重荷。泊鎮石家分了許多支,譬如胡同石、禦史石、朝哈誌石、菜園子石,而我的本家是守著運河過活的,便叫做養船石,從名字上看,也能知道是撐舟擺渡的,沒有一點富貴可言。河水本不寬闊,渡河的船,有個三三兩兩也就夠了,並不是越多越好的。因家中已有父輩在吃這碗飯,祖父的爹與五大爺便不再去搶,無奈之下闖了關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