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大限到了。病臥了十六年的床鋪,終歸是空了下來。冰封的皇山遠郊,是這群棲息在鬆花江邊的關東回民的絕地。暮冬時令,古玩般的山嶺愈添了幾分迂腐的寒氣,叫不來名字的雀鳥、爬蟲已不知藏匿在哪裏沉眠,唯有連片的赭黃色的石草,鋪瀉在無雪的荒原表層,仿佛墳塋邊密集、鮮活的背影,起起落落,跌跌搖搖,如醺,如歎。年幼時,便常在某種紀念的日子隨家人來這地方走一走,念一念,印象始終是座座頗有些雷同的長圓形的墳頭而已———如今,光陰不再宕延,族人們依舊頂著白帽子來,拱起的手臂間卻多了散盡體溫的老人。
姥姥不再是姥姥。按照族內的習俗,凡是著了水裹了克凡布、入了經匣子的,從此便被喚作亡人。亡人的發送,自然是由身旁最近的親族打點,但若是亡人生前幹辦好,捧場的來賓往往會聚得很厚實。主與客,全然不講排場———譬如去墳地的車就可以很擠、很破舊,待客的經堂席也大可是油香帶普通的葷素便菜——但人的氣場一準是隆重而遼闊的。這個民族的人認為,加盟到送亡人的行陣中來是可以攬一個回賜的,站者那則的人愈多,亡人的罪罰便會在冥冥處那裏減免得愈多。在某些回民聚集的地域,每逢有人家辦白事,送葬的隊伍往往白帽如潮,浩浩蕩蕩地向墳場開去,其中未必都是熟客,路遇此事即席加盟的,也自有人在。
姥姥的葬禮,便得了這樣一個歸順。
主事的舅父本沒想驚動過多的鄰友,肅肅靜靜地辦下來,也是教門的成願。哪承想,發送當日,絡繹趕來的客人遠遠超出了打算,狹小的寺樓四周被熱氣脹滿。領到喪報的固然都到了,未及告之而聞訊後硬要趕過來送一送的多年未見的老街坊、老同伴,竟也不少,往往是口口相傳。姥姥隻是一位無錢無勢的勞動婦女,送行的人們無非覺得老太太是個實在的好人。
姥爺剛無常的時候,姥姥才三十七歲,膝下五個滿地亂跑的娃娃。回回人家不主張婦女守寡,大院裏的鄰居看姥姥一個女子拉扯五個孩子實在艱難,都勸她找一個依傍,可姥姥說,哪個男的來了願意疼顧五個孩子啊,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受後爸的氣。
從此,這倔婦人整整守寡五十年。
天災鬧得最狠的時候,為了不餓死一個孩子,姥姥輾轉於幾家飯館打工。櫃上供一頓夥食,偶爾有饅頭,姥姥舍不得吃,從家裏帶去摻菜窩窩頭,把饅頭替回來給孩子吃。挺多職工都想這樣幹,製度自然是禁止的,隻有姥姥獲得了特許。主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旁人也無半句挑剔。沒有人忍心給這麼苦的人家這麼好的女人下腳絆兒。
姥姥曾說,少吃兩口白麵行,該念上的書沒念上可不行。在寬綽得多的家庭中,孩子一開學哭著喊著管大人要學費的比比皆是,而這一家的孩子,總是笑著把錢交上。他們不知,為了這樣並不多的幾張紙幣,他們的母親已經在無數次的饑餓中消瘦了下去。
年是一道關,很多老人闖不過去。小年夜裏,我和母親通了話。我當然聽得出,母親的聲帶已透出些許疲憊,談到姥姥突然惡化的病情,還在強顏歡笑,試探著問我能不能早兩日歸家。其時我尚在長春趕做片子,誓在年前收尾,便未給出一個明確的應承。母親知道我忙,從不苛求於我,隻是極不自然地叮囑道,手機要常開著。
從此胸膛中總像憋著一個宇宙,卻沒有勇氣探問。直至兩天以後,實在耐不住,想給母親去電話問一聲,結果拿起來一看,手機就扔在了床上:那上麵有母親一個未接來電,半小時前。我頭皮發緊,還是硬撥過去。母親顯然哽咽了許久,勉強斷斷續續地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你姥挺不住了,你能不能早點回來,能回來就回來吧,越快越好……那一刻我閉上了雙眼。
淚水再也憋不住,沉積了太多年的悲情一股腦噴瀉如注。
我用冰水狠狠衝洗著蓬亂的頭發和卑汙的臉頰,卻怎麼也洗不去眼窩裏沙啞的疼痛。我抽噎著拾起簡易的行裝,迎著北國的風寒,上了歸鄉路。客運站的人很多,人人手上提滿花花綠綠的年貨,我夾雜在泛濫如潮的笑音中,是多麼的迂腐陳舊。沃爾沃上了高速,我在渾然中驀地望了一眼窗外,一輪溫紅的落日正低回在黃昏的西天,如一團燃起的冰火,釋放著最後一抹殘紅。是的,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大地永存,而日頭照常沉落。我偏過臉去,窗外迷蒙的雪煙仍在四野蒸騰,覆著無垠的麥田,惶惶地遁退、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