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堡的楊萬生老人總覺得自己的罪大得很。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習慣,就是好好的一個人,忽然間會抖顫起來,就像誰兜頭潑了他一盆冷水似的。他這樣抖顫起來時,旁邊的人也會受到影響,覺得有寒意從他身上襲過來。老人還是注意這一點的,因此他單獨下來的時候,這樣的現象會多一些。他給能理解的人說過,有時候真好像是一些冷水澆在他的心上,或者是一團火來燒他的心,或者是一把刀子,從他的心裏穿過去了。對他來說,這是必需的,心是太汙雜了,需要一些非常的手段來提醒和清理。楊萬生老人做禮拜的時候,會把不少的時間用來哭。做完禮拜,他就得去洗臉,把皺紋和胡須裏的淚水洗幹淨。
其實回族老人,自覺有罪惡感的,不在少數,楊萬生老人不過在這一點上顯得更突出一些罷了。自稱罪孽深重的,實質上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罪孽,這一點回族人都是清楚的,反而對能如此自我認知的人多一些敬意和信任。
果然在村子裏,楊萬生老人留給大家的印象曆來都是很好的。要是一日,忽然來一些人把楊萬生逮走法辦了,大家一定會覺得不是為什麼壞事情法辦了老人,而正是為一些好事情。世上做好事被法辦了的人所在多有,村裏人是有這個認識的。
當然在大家看來,楊萬生老人也有些膽小怕事,上麵好幾次找他當保長,他都推諉不當。保長不當了當個村長吧,在村裏的印象這樣好,當上也是眾望所歸,易於辦事,但還是不當,下情話說了一世界,倒好像不是讓他當官,而是拉他來當長工。人跟人就是不一樣的。保長、村長不算是多大的官,然而想當上過過官癮的人也是不少的。
這裏大體上說來是個苦焦地方,這是眾人皆知的,然而賀家堡卻像是一小塊風水寶地,有一條小河從村前蜿蜒而過,細水長流,沒有斷時,雖說河水有些鹹,喝起來澀口,但澆灌田地是可以的,因此賀家堡有著別處難得一見的景象。這裏有一方一方齊整有致的水田,有連片的果園菜園,有在河裏耍水撈魚的娃娃們。風水輪流轉,聽老人們講,早年間這裏並不是這樣子,多年前的一場大地震後,這一小塊地方忽然轉得水草豐茂起來。有了珍惜著,沒了不強求。在這樣一小塊地方生活著,大家一邊覺得知感,同時也覺得有些不安,這好日子來得莫名因由,因此一年水果蔬菜下來,賀家堡人運到街上去賣時,其實還可以討要得價錢更高一些,也不是賣不出去,但是大家還是有個分寸,得點微得,更希望買賣個雙方滿意歡喜。人心是乖張的,在一個分寸之內大家都能各守禮儀和規矩,然而一旦你這裏過分了,對方也必是要過分的,誰說這滿院的瓜果菜蔬就一定是你賀家堡的呢?瓜果菜蔬的身上又沒有寫字刻印。按楊萬生老人的話說,窮日子不好過,富日子也是不好過,都要會過日子的人過呢。
然而依村裏人的看法,楊萬生老人不是用心過日子的人,他好像是另有打算呢,把過日子放在其次。當然這也隻是他的日子已經過好了的原因。
村子裏水田和果園最多的,就是楊萬生老人家。這些水田、果園,都是經由祖上傳下來的。楊萬生把它們租給鄰近村子的一些人蒔弄著,每年下來,雙方麵按約定各分一些收成。楊萬生老人也是務莊稼的好手,但是把水田果園租出去後,他就不大沾泥活了,他喜歡做皮活,年年青苗出穗,果園裏開始落花結果的時候,小河裏的水流歡暢起來,陽光也照得和暖宜人,這時候楊萬生就帶著幾個兒孫在河裏洗羊皮,挽起褲腿來踩踏著羊皮,像是重複著一個古老的舞蹈。洗好的皮子沉甸甸的堆在河邊上,上麵會有一些蝌蚪和小魚,楊萬生會把它們抖落在手心裏,放回水裏去。他一再叮囑踩踏羊皮的時候,要小心蝌蚪和小魚,它們看起來那麼的有活力,然而也是很容易一踩就死的。一張羊皮往往要洗好幾輪,讓鹹河水浸泡久了的手腳看起來像死人的骨殖一樣。楊萬生老人還要把這些羊皮做成皮衣,馱到城裏去賣。做皮活是辛苦活計,都說他是不必這樣辛苦的,而且辛苦做出一件皮衣服也是掙不了多少錢,還不如一心務他的水田、果園呢。但是水田、果園已經是租出去了啊,那些租得的人在種田務果園方麵真是盡心盡力,勝過了楊萬生自己種。水漲船高,收成多,租種的人分得的也多啊。這個賬誰也會算的。說來說去楊萬生老人好像是沒什麼可幹。這也正是他做皮活的原因吧。讓他閑肯定是閑不住的。也有人給他想出來的工作是到果園裏轉轉看看,再到水田裏轉轉看看,一天不是就打發過去了麼?遊心放浪,還不累人,比做皮活輕省了多少?但這隻是別人的建議,在楊萬生那裏未必行得通。那時候楊萬生和拱北上的教主楊老人家關係密切,教主也是楊姓,大家分析說,楊萬生之所以覺得自己罪大,禮拜的時節愛哭,就是和楊老人家交往久了的緣故。聽說楊萬生到楊老人家跟前時,也有愛哭的毛病。有時候他是把楊老人家哭潑煩了,也有些時候,他竟把楊老人家都給哭難心了,陪著他擦眼淚呢。但是這兩樣話雖則是有人說,信的人卻不多。一是不信楊老人家會潑煩人,老人家是什麼人,心裏潑煩臉上也是看不出的,也不信楊萬生惹逗得楊老人家也哭起來,老人家什麼沒經過啊,叫老人家落淚是不容易的。但兩人之間的關係好,大家卻是知道的。每年糧食下來,瓜果菜蔬下來,楊萬生老人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挑出一些好的來,裝一大車,親自給送到拱北上去。那時候還沒有解放,拱北上人多,消費大著呢。因此楊萬生的供給是很需要的。後來楊萬生老人就把自己的田地、果園一分為二,自己留一份,一份給了拱北上,依然是由楊萬生負責找人務弄,每到收成的時候,拱北上派出騾馬隊來馱運,這樣子有好幾年,直到解放後土改的時候,楊萬生的土地被沒收充公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