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天的剪果樹真是把耶爾古拜的女人嚇得不輕。他哪裏是剪,他主要是用鋸的方式。他把一些腕粗的樹枝也鋸掉了。他騎在樹上鋸著,在他的工作中沉浸得很深,根本不看她一眼,好像身邊就沒她這麼個人似的。看著一個接一個大柯杈漸漸的從樹上歪斜了身子,發出刺耳的折裂聲,終於重重的掉到地上時,她甚至覺到了一種不祥。她許多次都衝動地要喊老人停下來,但老人的那種篤定不二的氣勢卻震懾了她,使她兩手上都急出汗來,卻眼睜睜的開不了口。老人讓她把剪下來的枝柯拖到一邊去,就堆起一個大垛來,有一間房大。而滿院的果樹竟像突然間集合了一夥形形色色古模怪樣的殘疾人那樣,一個個愣怔又驚詫地立著,顯得茫然又無辜。她看著竟覺到一種恐懼。她想先不給工錢,等耶爾古拜回來再做理論。但她突然對他有了一種恐懼,竟怕他做出別的什麼事來。於是急急付了錢,把老人打發了。好在老人的心並不重。原本以為他這樣大動幹戈一場,手工費一定不低的,一定會成倍的上去。她已經想好了一個價碼。在這個價碼上,結合他的勞動,她是能接受的。她想著先把自己的私房錢墊上,回頭再跟耶爾古拜要。想不到老人要的還是跟耶爾古拜定好的那個價錢。但她還是覺得這錢付得不是個滋味,就好像人家欺負了她一通,反過來她還要給人家錢似的。她覺得老人哪裏是剪果樹,簡直是在果樹上由著性子胡屠亂宰了一通。她想著耶爾古拜回來,一定會驚得坐在地上。但耶爾古拜卻沒有像她想的那樣。他的意外和驚訝是有一些的,但他說這是一個剪了一輩子果樹的老人,他這樣剪,就必有他的道理。這就像給一個人剃了個光頭嘛,他故作輕鬆地笑著說。女人覺得這不止於剃光頭,這好比連半個腦袋也給弄得沒有了。但那年結果倒不壞。那些剩下的枝枝幹幹,像是選拔出來的精兵強將和敢死隊,在每一根枝上都盡可能多的結出果子來,而且果實又大又勻稱。耶爾古拜再去找老人來剪樹時,他已是土裏麵睡著的人了。和老人比較起來,那個年輕的園藝師就溫和多了,幾乎可以說有些文雅。他好像連剪刀也不大願意動的。似乎在他眼裏,每一根枝都是有用的,都是可珍惜的。拿捉賊來做個比方,老人眼裏似乎全是賊,甚而強盜也有的,他即使閉了眼伸出手去,也能容易地抓到一個。年輕人卻是從人海裏找賊,他尋覓賊的時間要比他出手逮賊的時間更多一些。年輕人那天更多是剪落了一些小枝,大枝也有的,倒好像出於一種必需的搭配才剪落了幾根拇指粗的枝。像老人那樣大刀闊斧地鋸,他一次也沒有過。他來的時候就沒有帶鋸子。直到現在,女人仍會時不時想起這一老一少來,不知他們誰的剪法才是對的。反正樹總歸是要結果子。好像被任何一個人修剪後,樹都會結出果子來。女人的想法是信馬由韁不著邊際的,有時就會想,要是任由著果樹去,不剪會怎樣。她忽然想起作為一個女人,自己的頭發就從來沒剪過的,也並沒有因此怎麼樣啊,頭發並沒有因此長到天上去啊。

一邊的地埂上有一堆草,水裏浸泡過似的。它被凍結成一大塊,看上去硬硬的。草很細碎,像被牲口嚼了半天又吐出來那樣。她向那裏看著。她認出來了,那是從牛肚子裏倒出來的。冬天的時候,正是婆婆的忌日,家裏宰了一頭牛的。牛提前買來,她喂了有半年,和買來時比較,已像是兩頭牛。她記得那牛總是微眯著眼忍耐蒼蠅。好像嘴唇癢癢,有時還將唇在地上蹭一蹭。宰它時院子裏動靜很大。她沒有去看,也記不得這牛肚子是誰收拾的了,把它肚子裏的草料翻出來倒在了這裏。她驚訝這麼多的日子過去,自己不知為什麼竟一直沒能看見。

樹已經開花了。同樣是樹,開花也是有先後的。她看見先是杏花開了。花開起來是很快的,幾乎在眨眼之間。有一棵小杏樹,瘦高的身材,像個稚氣的中學生,它先是在一條邊枝上小心的開出幾朵花來,其餘的枝都還孤寂著,沒得到音信似的。這是昨天的事,但是今天她突然看見它已是滿樹繁花了。真是一夜之間就開成了這樣。花一開就有了蜜蜂的聲音,隔了老遠也能聽見,從有花的樹上陸續的傳來,似一些細碎的水紋,在和暖的陽光下幻變不已。許多樹還一朵花也不見,依舊一副冬日模樣。一隻蜜蜂在她的臉前麵定定的飛了片刻,像一時認定了她似的,她還是有些怕它,吹一下,它就借勢蕩開去,一下子飛遠了。

她從鍬頭上拿起手套戴上,手套下麵的陽光一下子躍上來傷她的眼睛。她戴了手套坐著。翻出來的泥土已曬幹了,一些原本柔和的小土塊也慢慢地顯出棱角和硬度來。

她側耳向大門那裏聽了聽,想著不知耶爾古拜又會領回怎樣一個剪果樹的師傅來,這一份不知道,使她覺得新鮮,隱隱有一絲期待。

寫於2005年4月三岔河

刊於《人民文學》200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