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姨奶奶到我家去了。記得是冬天,父親用毛驢將她馱到我家裏去。因為我常常說到姨奶奶的好處,因此母親對姨奶奶抱有相當的感激,加上母親又是一個足備善意又很能幹的人,就把姨奶奶侍候得使她很不安。她給母親說了許多事,她自己的,她丈夫的,她的養女的……說了很多很多,說得母親直流眼淚。她有時候也會被自己說得哽咽一下,但流淚是沒有的。她說她在二奶奶家過得很好,誇二爺二奶奶都是世上少見的好人,說自己還是有福氣的,畢竟還有這麼個可以落腳的地方,不錯了,真是不錯的了,人嘛,還要怎麼樣呢?像她這樣子挨家挨戶張手討要的老人袁也不是沒有啊。從這些感慨裏使人覺到她還是一個幸運的人,命好的人。說得最多的自然還是我,誇我多麼的規矩啊,有誌氣啊,果子掉到地上也不會撿起來吃啊。可能是母親的侍候使她太覺得過意不去,她竟然把我給她教經的事都說了出去。說出來的一瞬似乎連她自己也有些驚愕,她一瞬像是有些後悔,但還是覆水難收地說下去了。說到這一點她竟抹起眼淚來,說我沒明沒夜地教了她那麼多日子,她卻沒有辦法來給我補一補情。我天天晚間都在真主上替娃哀告著,讓娃一輩子平順,不要得病,一輩子做一個清廉的人。她說。她這樣的說法讓母親為之動容。姨奶奶走後,母親就要求我把那段經文也教與她,但是我哪裏還記得,一個字也不記得了。
姨奶奶在我家高高興興尊尊嚴嚴地待了半個月,重新由父親用毛驢馱回二奶奶家去了,母親給了她一雙鞋作為禮物。原來這半月工夫,母親已見縫插針地給姨奶奶做出一雙鞋來。
姨奶奶百感交集地把那雙鞋握在手裏,摩挲不已,她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述說。我覺得與其說那一雙鞋使姨奶奶覺得高興和感激,倒不如說它給了姨奶奶許多的為難與不安。我已屢屢見得,姨奶奶似乎是一個受不了別人對她太好的人。
姨奶奶有一個小紅木箱,尺餘大小,已是漆彩斑駁,就在炕旮旯裏放著。不知為什麼,姨奶奶回到家,沒有把那鞋給二奶奶看,她夜裏在炕上穿著試了試,站起來在炕上走了走,似乎很是滿意,但是卻脫下來用一根布條兒捆了,珍惜地放入她的小紅箱裏去了。
我不能忘記的是姨奶奶去廁所裏拿尿盆,突然就把一個牙磕掉了。
姨奶奶和常常吃藥的二奶奶不同,她似乎極少害病,極少見她吃藥。我隱約記得她吃過幾片不知什麼藥,還是二奶奶從自己藥裏找尋給她的。
原本我是個娃娃,眼疾手快,尿盆一貫是由我去廁所裏取來。一天夜裏月亮很亮,姨奶奶去小解,順手就把尿盆拿上了,但是上房台的時候她卻趔趄了一下,一下子竟摔得暈過去。二奶奶呼天搶地把她喚醒過來,喝了兩蓋碗白糖水,才慢慢好轉過來。但是卻磕掉了一隻牙。姨奶奶後來就把那牙用一小片布包了,囑咐二奶奶說,她無常後,把這隻牙也放在她的穿布(屍衣)裏一同埋掉。就把它也小心地放入那個小紅木箱裏去了。
結果姨奶奶無常快一個月了,二奶奶不知為什麼打開小紅木箱,這才發現那粒牙還在布包裏頗有意味地包著。當然是不能送到姨奶奶的墳裏去了。同時發現的還有那雙鞋。二奶奶是第一次見它們,打顛倒用布條兒捆著,能嗅到一種淡淡的言說不清的味道,好像是一樣祭品。那鞋二奶奶穿不成。很少有人能穿得那樣的鞋了。姨奶奶的腳是纏過的,母親自然是照著她的腳樣兒做出鞋來的。
二奶奶就看著那枯玉米似的牙和那鞋,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場。
刊於《中國作家》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