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木撐著雙拐進來,在爐邊的凳子上坐下。讓果子不吃,讓茶不喝。看來是直奔主題來的。

我們一家人都在屋子裏不出去,要監視著父親和克裏木談判,要無聲地給父親施加壓力。

父親坐在爐子另一側,悠悠地喝著茶不開口,等著克裏木說出來。

克裏木似乎感覺到了一種什麼,這使他有些不安,不時深有意味地看著父親笑一笑,似乎是你知道嘛你還逼我說。我突然發現克裏木不僅是個小兒麻痹患者,而且還是個鬥雞眼。他看人時你不能確定他究竟是看到了哪裏,他眼裏的眼白很多,似乎完全是用這個眼白看人的,這使人有一種莫名的不舒服。奇怪,這些年竟沒有發現他這一點。實際我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也的確是很少的。但除過他的眼睛,他的臉、嘴巴、鼻子、耳朵……他的一切都使人覺得不大對勁,好像由於雙腿的殘疾,使他的其他器官都因此受到了影響和損傷。長期撐拐走路的原因,他的上身已有些畸形了。

見父親不受他的啟發,克裏木就撓著他的後頸,向我暗暗地笑一笑。他雖然坐在燈光處,但我覺得他確是暗暗地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就笑一笑。他那一笑裏的意思,真是難以言說,豐富至極。隻有雙方的心思都很曖昧時,隻有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完全不摸底,又企圖與他交流時,隻有一個人想占便宜而又為之躊躇和羞愧時,才會有那樣的笑。人總是會受情勢的影響,說實在的,我已經有些憐憫他了。我忽然覺得,如果由我取代父親談判,一定沒有個好結果的。事實上我根本就不是一個適合談判的人。

總這麼不說話不是個事情。

克裏木幹咳兩聲,還是說話了。說話前又向父親笑一笑,似乎還是你知道你還逼我說的意思。父親也老謀深算地對他笑笑。一時雙方的笑裏都大有文章似的。

克裏木是聰明的,他是這樣開口的,他說我大都給你說了吧哥。

父親一愣。我們也都一愣。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父親喝了一口茶,像是比克裏木還幹脆地說,說了,但是不得成。像是為自己的這話給一個好的收尾似的,父親緊接著又喝了一口茶。

優柔的父親竟如此直接快速地的表達了他的意思,連我們也覺得有些意外。又覺得還是這樣一下子說清楚得好,而且父親的話像是將我們的心明確並統一了起來,剛剛生出的一點惻隱之意很快就沒有了,雖然我們都沉默著,但這沉默中的意味卻是很了然的,那就是父親的意思,也即我們大家的意思。

克裏木低著頭,用一隻手指輕輕敲著爐子。他那修理了不知多少電器的手指也是殘疾的,像幾根凍僵了的豆角,真不知他是怎樣用它們來修理那些電器的。他低頭想著,像在思索著怎麼應對父親的話。

忽然他又抬起頭來向父親笑一笑,這一笑裏有許多請求、討好甚至欺詐和引誘父親上鉤的意思,他還近於幽默地向父親眨一眨白眼,說,行哩吧,幫幫兄弟嘛。

父親吹著水上麵的茶葉,搖一搖頭。

克裏木又像剛才那樣,有些幽默地向著父親眨一下眼,像以此表達著語言難以表達的意思,但父親的目光有些拘謹地落在蓋碗上,沒有看到他的幽默和眨眼。他於是不再眨眼,用他的鬥雞眼出神地看父親。父親似乎被他看得抬不起頭來。我們也覺得壓抑。這樣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打破僵局似的說,我知道你不兌換的,換上我我也不換。

父親就解了圍似的抬起頭,向克裏木抱歉又帶些傷感地笑笑。

但是趁著父親的抬頭,克裏木又說,不過父親要是同意兌換,他可以酌情補一些錢。這樣說了,克裏木就盯住父親,不讓父親有低頭的機會。父親顯然沒料到這一手,有些著慌,頭低下去是不能的了,他就把眼神偏到一邊去,像是在掂量克裏木的話。

母親適時地過去給父親添水。她似乎很不滿意父親的曖昧和不堅決,把水倒得溢出茶杯來。

又是一陣叫人難堪的沉默。

到頭來還是克裏木又一次打破沉默,他舉著兩隻胳膊,一邊挺直著腰一邊笑起來,這一笑是爽朗的,似乎事情已經有一個結果了。好了好了,再不為難你們了,我就是來問一問,他帶著一臉釋然地笑說。

接下來就不再說兌地的話。克裏木這才開始喝起茶來。開始吃蘋果,母親遞一片餐巾紙讓他擦一擦再吃,他擺擺手,口裏已發出吃蘋果的響聲了。

不著邊際地談了一會兒話,問了我在銀川的一些情況,雖然要比我小一輪,但看上去他比我還老相一些的。

忽然拐子在地上一搗,立起來說,好了,不早了,你們休息吧。

我們就送他出門去。看他撐了拐子艱難地下台階,我心裏一陣難受,幾乎要改變主意了。他的摩托車就在院子裏,雖說樣子是個摩托,但已被他改裝了。他像發動拖拉機那樣發動著它,將一根皮帶纏在一個隱蔽的齒輪上,猛地一拉,摩托車就誇張地顫抖著響起來,車燈也隨之亮著了,昏黃的一點光,隻能勉強的來照亮。

這才看到他的摩托像一個正在修理中的機器,許多線頭和零件都裸露在外麵,像一個人可以被輕易看到內髒似的。

見我在他身邊站著,他就讓我回屋去。他把拐子放在坐墊後麵,準備上車。看到他的坐墊就像個破枕頭。但就在這時,他的車燈卻滅了。

他隻好取出放妥的拐子,撐了過來摸黑修理。我進屋去,拿電燈出來給他照著。看見有那麼多油膩膩的線頭纏來繞去,顯得那麼的破敗又複雜,連我也看到有幾處的螺絲沒擰緊,鬆動著。他手忙腳亂地尋找線頭,用牙齒咬出線頭頂端的銅絲來,但很容易將銅絲一並咬了去。他試驗那樣頻頻地把線頭對接到一起,昏黃的電燈明明滅滅著,但是總不能持久地亮起來。有幾次似乎好了,但他剛走到坐墊前或攀上座墊去,嘩一下它又滅掉了,像有意捉弄他似的。他氣得咕噥著,還一再讓我進屋去,不要管他。夜風吹得他的清鼻涕在鼻孔下顫悠著。我發現線頭兒太多了,似乎連他自己也不完全明白它們一一的作用似的。大概是怕耗油吧,他滅掉了摩托,然後在我的手電光裏忙亂地收拾著。我說你不要著忙。他頻頻說這把你害的。過了很久,他才收拾好,銅絲和銅絲攀纏在一起,外麵連膠布也沒有纏裹。摩托車重又發動起來,大燈小燈都亮起來了。所謂大燈,並不是車燈,而是一個家用燈泡,被一根鬆緊帶纏縛在車頭上。這是一輛什麼樣的摩托啊,實在是比他這個人強不了多少。好在燈亮起了,我也鬆了一口氣。他把那盞昏亮著的燈泡在一團麻似的線頭裏繞來遞去了許多次,才算把它穩定在車前麵,但隨著車身的顫抖,似乎時刻都會掉下來。他坐上車墊去,大聲地向我道別,感激著我陪了他這麼久。但在他倒車時,大燈突然又像戳破的氣球那樣滅掉了,隻餘了兩小坨尾燈的弱光,病眼一般亮著。他說,你看你看,一點子給人也不鼓勁。但是再沒有修,而是掉轉頭,開出大門去了。

忘了把手電給他拿著,他那兩小坨弱光,遠遠比不上這手電光的。

很快就在前麵深黑的巷子裏看到了那輛摩托車,實際上車是看不到,隻看到一點昏黃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燈光,隻聽到摩托車的鬆鬆垮垮的響聲,聽那聲音,油門是不小的,車速是不低的,我真是有些驚訝,在如此深黑的夜裏,在那樣狹窄的巷道裏,一個殘疾人開著他的破車,怎麼會跑得那樣快。

漫天繁星沉甸甸的,像是和我一同看著。

我沒有打開電燈,借著星光去上街門。直到把兩扇開著的大門合到一處時,我才突然的想起姑舅爺托付我的事來。

刊於《十月》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