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夥子已經認下我們的門了,這就讓我們覺得生活已經不安全起來。雖然家裏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最貴的也隻是一台長虹牌電視機而已,但我們的擔憂是很深遠的,畢竟我們的兒子在這裏啊,發生莫測之事,真是鞭長難及。我們甚至動了辭去阿舍的念頭,阿舍雖然不錯,但她那個哥哥實在是叫人難放心的。一旦發生什麼,真是追悔莫及啊。但事情總有不得已。雖然生種種預測,起莫名擔憂,辭阿舍的話一時還難以說出口,采取的對策是,我暫時不去父母那裏寫作了,且在家裏留幾日,反正我的工作看起來是不太緊迫的,就算是休息幾日吧。如此嚴陣以待,小夥子再來我就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了。心裏卻還是有些緊張的,小夥子畢竟是江湖上人,他的手段我大概是對付不了的。我留守的時候,就使得阿舍不便待在家裏,所謂家,不過是這麼一間小屋罷了。阿舍就老是抱著我兒子在院子裏轉悠,或者是拿個小凳在屋外坐著,不到屋子裏來。這總不是個常事啊。蹲守了幾天,也不見什麼異常,看來那小夥子已經是領教了妹妹的厲害,何況我的家他也是見過了,沒什麼讓他惦記的東西的,一個電飯鍋他即使得手,又能換幾個錢呢?就想或許他不再來我家了吧。這樣一想,就覺得他真的是不再來了,門上日日空落落的,麻雀在院子裏半枯的樹上寂寞地叫,哪裏還有那小夥子的影子。於是放鬆警戒,我又照舊回父母那裏去了,如此僻靜的大院是最適合我寫東西的。但是誰知道過了沒幾天,我就碰上了阿舍的哥哥,這真是我這個寫小說的構思也構思不出來的。一天晚上,我騎了自行車返回縣城,街燈已亮起來。街上的行人也還多。但黨校有些偏背,黨校後麵不遠就是郊區,站在街心花園,說黨校在郊區也未嚐不可,因此往黨校的路上雖也有著街燈,但從來人影稀少。快到黨校的時候,看見幾個毛頭小夥子立在黨校門側的路燈下在說什麼,一看就是社會上的混混兒。不招惹他們就是了,就裝作沒看見他們。我這樣想著。他們好像也無意於我。然而我剛接近門口,幾個人呼啦一下就圍了過來,把我圍在中間。一個麵相有些熟悉的小夥子讓我不要緊張,沒什麼事,他說他是阿舍的哥哥,讓我把阿舍的工錢給他。不知道為什麼,一聽是阿舍的哥哥,我倒是鎮定下來,他與阿舍還是有些像的。臉型很像。我說阿舍的工錢已給過了,這一月還不到給工錢的時候,另外的幾個小夥子都看著我,一個吸煙的小夥子吐出很多的煙圈來,像是要用煙霧來裝飾他的麵孔。我看到他們的臉上有著某種看似篤定實則茫然的東西。阿舍的哥哥好像是他們的頭兒。他也有著一個居身老大的樣子。他說,大哥,那就麻煩你把下月的工錢先給我吧,我們有個急事,手打住了,也不是成心逼你。我說,阿舍的錢,我憑什麼要給你。連我也不清楚我為什麼會這樣說,有時候,好像嘴自己會說出一些話來。

我說,阿舍的錢要給你媽買藥,你不知道?先給我吧,就算是借給我,給我救個急,阿舍的哥哥說,我們家的事,你就不要管那麼多了,你放心,有錢了我會給阿舍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路燈撒下無數的光須來,像飄著細小的雪花。大門口空空的,似乎是故意的這樣子空著,看不到一個人從裏麵走出來。其實門房老彭離這裏不遠的,能看到他的燈亮著,但是我卻沒有聲張。路上偶爾走過一個人,走遠了才回頭看一下,又回頭去走自己的路,像並沒有看明白什麼似的。這時候阿舍的哥哥催我了,說他們還有個急事呢,實在是沒有工夫在這裏閑磨牙。我想著該怎麼辦。我就掏出錢包來,裏麵隻有十幾塊錢。我說,還不到給工錢的時候,再說你妹妹的工錢我也不能給你,這十幾塊錢,也不算工錢,你就拿去吧,看上去你也是個好小夥子嘛,希望你以後能做個好人,叫你媽放心。說這話的時候,我真是覺得自己很無力。我說我家裏你也看過了,值錢的東西沒有的,你再不要到我家裏找阿舍要錢吧。經過了這一幕,推著車子走進院子裏時,我覺得我的骨頭都給抽去了一樣,渾身軟遝遝的,完全是被車子支撐了動著,我不知我這算是做什麼,覺得比真正給搶劫了一次還要惡劣,還要難受。我幾乎完全地遷怒於阿舍了,覺得她作為一個保姆,帶給了我一些不該有的事情。我不該介入和承擔這些的。我就想著和老婆商量一下,拿出一個對策來,總之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真是讓人不敢作遠想啊。但是晚上的事我卻不好意思給老婆說,另外也會給她加添一些惶恐和不安。然而不說又怎麼行。後來商量的結果是,此事先不要給阿舍說,也不即刻辭掉阿舍,然而辭意已決,一邊先讓阿舍照常帶兒子,一邊暗地裏我們另尋保姆。老婆甚至做出了這樣的打算,兒子不是已經一歲多了麼,已學著走路了,若萬一尋不到保姆,那麼她就自己來帶兒子,每天帶兒子去上班,反正她那個單位不上班不行,去上班也沒個什麼正經事幹的。

這一來我們的心裏亮堂了。

然而似乎連我們也不清楚辭去阿舍的準確時日。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著,使人覺得,人真是容易苟且的。

直到阿舍的哥哥吸毒被抓。

直到阿舍自己不能來。

真說不清是誰把阿舍給辭掉了。我們誰都沒有當著她的麵說過辭去她的話,當時想著要真是到了說這個話的時候,當了她的麵說,會有些難為情,一時的傷感也有的吧,然而凡事自有其始終,連說這話的機會也不給你了。

聽說阿舍的哥哥不隻吸毒,也還販的,若是判刑,斷不會輕遙聽著這訊息,腦子裏一時會閃過許多鏡頭,混雜疊印在一起,讓人不知說什麼好。

想著阿舍在家裏帶孩子的情景,那麼的容易成為往事。

阿舍結婚那天,老婆帶了兒子去給賀喜。

她離開我家不久就結了婚,年齡算起來有十七歲吧,但是她的丈夫已經是快五十歲了,很健壯,黑臉膛,說是在什麼單位當鍋爐工。他當然結過婚的,隻是如今單過著。到阿舍家來當了上門女婿。阿舍的媽媽拄了根棍子在地上走,拉住許多人的手,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表達的樣子,眼淚很容易就流下來,好像她為這一天預備了足夠的淚水似的。她也拉了老婆的手。老婆說她的手那麼冰涼,就像是冬天不小心摸到了一塊鐵。

但阿舍看來是高興的。

她看到兒子,就一把搶過去抱在懷裏,在他的小臉蛋上嘟嘟了好久。因為她穿了新娘子的服裝嘛,兒子剛開始是有些驚詫,但很快就把她認了出來,於是伸出小手去翻弄她的嘴唇,她張開嘴,作勢輕輕地咬著兒子的手指,咬得兒子出了聲笑著,她也像是一時沉浸在了這個遊戲裏。

寫於2008年4月12~13日三岔河

刊於《文學界》200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