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招待所忽然地要改革,要裁減冗員,真是沒有料到,竟把二爺給精簡下來了。二爺就搬了鋪蓋卷回家去。自從離婚後,家門上常就被鎖子把著。院子還是很大的。樹上的葉子厚厚地落了一層。風蝕雨淋之故,屋瓦黯黑,瓦楞間也長出草來。二爺也懶怠收拾這院子。從院子裏走過,會像走過雪地上那樣,久積的浮土會落下腳印來。
那時候二爺分到了二畝自留地。開春的時候,二爺也會花錢雇用兩頭牲口,肩了犁走出城去,在自己的那塊自留地裏犁耕上一番。再沒有像二爺那樣漫不經心犁地的人了,他一邊犁著地一邊抽著煙,犁把總像把不牢似的一會兒歪向這邊來,一會兒倒向那邊去,有時候犁把還會脫手,犁就趁機從深土裏上來,平躺著讓牲口拖了走,這樣牲口走起來會是很便當的,牲口也明白了什麼似的就走得快些。二爺像是驚醒了似的趕上去扶犁,這樣子被拖在地上的犁是不容易扶它起來的。等二爺的犁扶起時,牲口已輕輕鬆鬆走過一大截了。二爺一邊假意地嗬斥著它們,一邊頻頻回頭看著犁過的地方,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像是一個胡鬧和玩笑。這樣子犁地,究其實牲口不但不得輕鬆,反而會是很吃力的,從表情也可見得它們的疲累和沮喪。後來牲口也得了計,一旦警覺到犁把從二爺手裏脫開,它們幾乎同時就拖著犁鏵跑起來,不讓二爺輕易地追上它們。有時竟一鼓作氣跑出自留地,跑到很遠的地方去。等二爺氣喘籲籲地趕到時,它們已沿著溝畔吃進不少草了,而且閑閑地搖著尾巴,噴著響鼻,對二爺有著某種嘲弄和輕蔑似的。畜生們也是有眼力的,它們清楚它們即使不務正業,由著性子撒了潑地跑,也沒有什麼危險的,它們已經算是見識了那個人,它們清楚他不過是個追它們而已,隻要它們真的要跑,那他是怎麼也追不上它們的,即使追到了又怎麼樣呢,他又不會拿鞭子打它們,地裏到處是硬土塊,很容易撿起來砸到它們身上的,它們也不是沒有挨過,但在他這裏,卻不曾有過這樣的事,就使得它們清楚他是不會這樣幹的。那它們就樂得跑,樂得讓他追,樂得讓他追不上,樂得讓他追上了再把它們給吆回去。有時候要是它們吃草正到興頭上,就不願一下子被他吆了回去,它們直著脖子吃草,聽任他在後麵拖拽著犁鏵吆喝個不已,聽任他的鞭子在半空裏徒然地繞來繞去。它們微眯著眼吃草,像使自己在一種篤定或幻覺中似的。它們也會斜了眼看看那個在一旁忙亂個不已的人,它們看得出他和它們所見的犁地者有著許多不同,凡犁地者大多是不穿鞋的,大多赤腳走在犁溝裏,它們看到他不但是穿著鞋,襪子也穿著的,這就使得它們不願意在他跟前安分地做牲口,而且事實證明它們是對的,當他實在吆喝不動它們時,就丟開犁鏵任它們吃草,他自己也在一邊蹲了,掏出那個玉石煙嘴抽煙。風吹得他的臉像幹土塊一樣。煙從他嘴裏冒出來,很快就會被風帶得不見了影蹤。他會一邊抽煙,一邊出神地看它們吃草,或者眯縫著眼向遠處看去,像是一時忘記了有犁地這回事。
這樣子的犁地,莊稼自然是不可能長得好。二爺的自留地裏種的多是小麥或扁豆,等它們長出來,就會清楚地看到苗壟的斷斷續續和歪歪扭扭,就像一個盲人縫的衣裳,針腳粗大別扭不說,還不斷地離開針線,衝突到不該有針腳的地方去。這樣的莊稼實在是沒有個什麼收頭。每年收莊稼的時候,二爺總是來我家把小叔叫去幫他。有時候把我也一並叫了。二爺螃蟹那樣支棱著手腳在地裏拔糧食,拔幾拔就像受驚的黃鼠那樣,直起身子來向四下裏看著,也不知他在看什麼。一會兒就見他已經蹲在了地埂兒上,一邊抽煙,一邊很有些認真地捉取著粘在褲腿上的一種叫冉冉子的草,那草球狀,上麵長滿了小刺,很容易就會粘你一身。二爺抽著煙,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捉取著褲腿和鞋襪上的冉冉子,許多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日頭慢慢地高起來,而且不斷地加強著它的熱力,使得二爺身上的冉冉子也幹硬起來,它們粘得那麼緊,一個個多足的小蟲子似的,不讓二爺輕易就把它們從身上取下來。
等收完糧食,二爺總是要給叔叔扯片布做件襯衣。帶叔叔到裁縫鋪去,等衣服做好,叔叔穿上了,才打發他回來。我正是看到叔叔有新襯衣穿,才樂意去給二爺拔糧食。但二爺沒有做襯衣給我,記得他給我買了一雙球鞋。鞋顯得大,叔叔穿來卻有些小。但叔叔卻總是趁我不備就悄悄穿去了,直到把他的兩個大腳趾從鞋尖上穿出來。
到碾場的時候,二爺又會叫叔叔去幫著他碾場。往往一個春夏下來,所謂春種夏收,辛苦一場,但二爺收獲的糧食往往還不足兩麻袋,要是旱年,就連一麻袋也不能滿。二爺自己沒牲口,一年耕播拉碾,都免不得花錢的,還要給叔叔做襯衣,也是一分花銷,算下來頭比身子大,那麼,二爺何必要種這幾畝自留地呢?倒不如讓它荒著去省心。
但是父親說,他不種人罵呢。然而把好好的幾畝地種成了這個樣子,就不怕人罵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