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灘上沒有水井,吃水要到幾裏外的烏素淖爾去背回來。

烏素淖爾是蒙古語,意思是湖,名稱很直白,沒什麼詩意。木子卻很願意去背水,一隻黃銅的水鱉子背在身後,就扯開腿腳去了,要很長時間才能轉回。

木子其實是在逃避。

木子不想看見爹套住獾豬時那樣一副得意的模樣,更不想看見獾豬被困在鐵絲籠子裏。獾豬可能是不適應白天的燥熱,把鼻頭和眼睛縮進肚腹下麵,隻將灰黑的皮毛呈現在灼白的陽光下。獾豬的皮毛油光鋥亮,肉滾滾的身子一起一伏的,腦門上還有三道漂亮的餓極了的娃娃呼喚親娘。

第一隻獾豬卻死在了木子的腳下。

從那一夜開始,木子便承受著一種折磨,他總覺得那隻獾豬死得太冤屈,那冤屈的靈魂時時追逐在他的身後。雖說是爹逼他這樣幹的,但這不是替自己開脫的理由。木子不想原諒自己,他也意識到自己真的是很懦弱。

爹點燃柴草,把那隻獾豬卸成幾塊架在火堆上燒烤起來。獾豬肉又肥又嫩,含了野性的腥味慢慢地變成一種奇特的肉香,飄得很遠。還是那樣,木子躲得遠遠的,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吃那獾豬肉的。也許,獾豬肉很香很好吃,如果不是這樣,城裏人不會花大價錢一飽口腹的。在小城上學時,木子或多或少地領受過城裏人的精明和刁鑽,生活在漠野深處的牧人是算計不過城裏人的。

想這想那,木子就又覺得娘可憐。娘活過半輩子,還沒去過小城,沒見過火車是個什麼模樣。娘有時也念叨:“娘哪天到城裏走一趟,看看火車去。”說歸說,娘至今也沒能實現這個在城裏人看來是再微小不過的願望。那隻是個人口不過六七萬的小城,依傍著一個很大的鹽湖。國家早就修了專用鐵路,把潔白的湖鹽挖出來運出去,送往四麵八方。據說,這裏的湖鹽經過加工精製後,還進了北京的中南海。可是,娘卻沒有去過這個依傍著鹽湖的小城。在小城讀書的日子裏,他曾無數次盼著娘的身影出現在學校大門口。那樣,他就可以帶領著娘,踏上小城東邊小小的月台,看看鋼鐵的火車,看看堆成山一樣的湖鹽。

隔著煙霧繚繞的火堆,爹靜靜地看著神情苦澀的木子。

錢,這世道上還有人要殺人放火呢。”

聽見爹的口氣有些軟,木子趁機說:“這獾豬又沒礙著人的事,你就忍心捉它?”爹苦笑了一下:“城裏人能做得的事,我為啥就做不得?”木子說:“城裏人也做不得。”爹說:“你念過的哪本書上這樣寫著?”木子語塞,這似乎是一個難題。他低估了爹的精明,和爹進行這種辯論,他顯然不是對手。當然,他知道國家是有野生動物保護法的,熊貓、大象、老虎、獅子什麼的都在保護之列,是不能隨便捕捉的,否則就是犯法,是要治罪的。這小小的獾豬是不是也屬於被保護的對象?木子不知道。再說,他也並非有意要和爹討論什麼野生動物保護法的問題。那麼,木子這樣拒絕又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說不清楚,心裏像擱了塊石頭,沉甸甸的。

爹舉起一塊烤得油汪汪的獾豬肉說:“你這個娃娃,莫不是把書都念到驢肚子裏去了?”木子就想哭。爹的這句話讓他覺得比挨一頓打還難受。木子背起水鱉子,扭頭走了。哦,烏素淖爾。這是處在沙漠和草灘之間的一小片水湖。陽光下的湖水明晃晃的,映著淡藍的天空,像一麵不規則的鏡子。水湖的邊上,生長著一叢叢蘆草,迎風搖曳,低吟淺唱,十分生動。湖水很甜,在大漠深處,凡是生長蘆草的地方,水總會是很甜的。這是常識,木子是知道的。

這一小片沒有任何汙染的湖水。有幾隻白色的天鵝更好。是不會有天鵝飛來這一小片湖麵上的,這樣的風景太奢侈了,木子隻是這樣想一想而已。其實有一群野鴨子也很好,落在湖麵上,撲棱棱地飛。看野鴨子無憂無慮地戲水,照樣也很生動呢。

沒有天鵝。沒有野鴨子。有的隻是獾豬,那灰黑色的可愛的小動物。鐵絲籠子裏,已經關了八隻獾豬。爹說,咋也得湊個整數,再過兩天,那個城裏人就要騎著摩托車,將它們都帶走,帶到城裏去。可想而知,這幾隻可憐的獾豬麵臨著怎樣的命運:寒光閃閃的刀子。木子在湖邊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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