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單單是中國遭受遊牧民族之苦,其他主要文明也無不深受其害。曆史學家錢穆總結人類文明時曾說:“大體文明文化,皆指人類群體生活言。文明偏在外,屬物質方麵。文化偏在內,屬精神方麵。故文明可以向外傳播與接受,文化則必由其群體內部精神累積而產生。人類文化,由源頭處看,大別不外三型。一是遊牧文化,二是農耕文化,三是商業文化。遊牧、商業起於內不足,內不足則需向外尋求,因此而為流動的,進取的。農耕可以自給,無事外求,並繼續一地,反複不舍,因此而為安定的,平穩的。”
從長期曆史來看,農業為主的文明有印度、中國、法蘭克等,商業文明有希臘、迦太基、阿拉伯等,農商並重的有羅馬、貴霜、拜占庭、奧斯曼等,遊牧、征伐為主的有匈奴、日耳曼、突厥、蒙古等。
民以食為天,吃飽了肚子,才有繼續從事其他的可能。遠古的文明,最早屬於食物采集者,摘野果野草吃,上山下水漁獵,大概屬於舊石器時期,其後的發展則屬於食物生產者,人們發現將植物集中種植,比四處去采摘的產量高,將牲畜圈養起來,比辛苦而危險的漁獵,來得更容易。於是最早的農業產生了,可稱為正式的文明亦誕生。在農業的基礎上,商業和手工業又孕育而生。
但采集與漁獵並未完全被農業和商業所替代,其一:各地技術、文明程度不同,從事農業與商業,必須得有相應的文明基礎;其二:各地自然因素不同,那些貧瘠、幹旱之地,難以發展成熟的農業,偏遠之地也無法從事商業;其三:曆史傳統與風俗沿襲,已經習慣了采集與漁獵生活。
長期以來,人們總認為遊牧民族雖然凶殘野蠻,卻質樸正直,比不上農耕與商業民族的狡猾刁鑽,表麵上是如此,後者常常玩陰謀玩詭計,但實際上,遊牧民族才是最狡猾刁鑽,而且到了極點——他們不會去創造,但心頭很明白,我為什麼要創造,直接去搶就行了!
成吉思汗曾對為爭奪繼承權而爭吵的兒子們說:“天下寬廣無邊,河水眾多,你們盡可以各自去擴大營盤,征服邦國。”又曾訓示諸將:“男子最大之樂事,在於壓服亂眾,戰勝敵人,奪取其所有的一切,騎其駿馬,納其美貌之妻妾。”
拋開道德與良知,這可算是“最高明”的強權掠奪哲學了。
於人而言,是爭奪資源,於文明而言,是不同類型文明的碰撞,那通常隻有一個最常用、最幹脆的手段,戰爭。
從中國的大興安嶺到蒙古大草原,再到東歐平原、西歐腹地,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誕生了對人類文明影響極大的最主要的一些遊牧民族,千百年來,他們背著箭鏃,手持刀劍,騎著駿馬,如黃蜂一般,對南方的農業、商業國家不停地攻擊、掠奪、侵占。由此構成了在古代時期的兩大戰爭主旋律:農耕民族、商業民族與遊牧民族的攻防戰——文明帝國與蠻族部落的拉鋸戰。
斯塔夫裏阿諾斯的名著《全球通史》中,把遊牧民族直接稱為“蠻族”,因為相對於同時期的帝國而言,相對於同時期的農耕、商業民族而言,他們確實是落後、野蠻、凶殘的。而曆次人類文明的衰亡與重興,都與蠻族有關。人類的第一個古典文明時期內,雅利安人征服了古印度,中國的西周被犬戎與內部諸侯聯合顛覆,地中海——中東地區則連續被蠻族衝洗。而第二個古典文明時期內,羅馬帝國被高盧人、匈奴人、日耳曼人等蠻族輪番攻略,終難以為繼,陷於分裂。中國在漢帝國後分裂成三國,而後是西晉的短期統一,還是被“五胡”給破壞了,中國北方陷入空前的戰亂與仇殺中。第三個古典文明時期內,蒙古人滅了金、西夏、南宋等政權,橫掃歐亞大陸,幾乎是所向無敵,建立了四大汗國,隨後的突厥人占據了阿拉伯地區,並滅了拜占庭帝國。
因其是“通史”,斯塔夫裏阿諾斯的有些敘述實際是不精確的,但大體趨勢卻抓得異常牢實。我想補充一點的是,蒙古人與突厥人的進攻,是蠻族的極盛時期,也可以說是他們最後的輝煌,因隨之而來的航海時代與科學時代,使蠻族逐漸失去用武之地,自此淪落。幾乎每一次蠻族的進攻,都會帶來一次文明的大倒退,要花上不少時日,才能恢複元氣並有新成就,因而古代曆史的趨勢是緩慢的螺旋式向上、向前的。但航海時代與科學時代到來後,蠻族退居曆史舞台幕後,他們所起的破壞作用漸漸消失。
然而,遊牧民族雖退居曆史舞台的背後,但他們所崇尚的掠奪、侵略被“新遊牧主義”所繼承,近代,西方列強們以堅船利炮,代替了快馬飛箭、刀槍劍戟,殖民全球。弱肉強食,無論在生物界還是人類社會,這恐怕就是世界性永恒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