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中國或許是最讓人迷惑的,那些雄威強大的王朝,沒被氣勢洶洶的蠻族擊垮,卻被自己人給快速摧毀;那些平時看起來柔順木訥、含辛堅忍的老百姓,卻在曆次起義中改頭換麵,變得殘暴凶狠。
這麼大尺度的轉變,還得從古代中國的內部特性、機理說起。
中國古代是個農業社會,全國便是一個超級大農場,疆域邊界有山、海、沙漠的阻擋,還有人工修築的長城及各類防禦工事,帝國內部地勢複雜,又有山陵、江河橫縱交錯,可阻擋或拖延北部遊牧民族,治國之要便是保住帝國內腑,維持農業生產,所需的財富、物產便能源源不斷地產出,以供帝國上層、官僚係統的享用、財政支出。
帝國最廣大的人群,最重要的財富,便是農民。如何管理、控製、駕馭如此龐大的農民群體,成了曆代統治者最為頭疼的問題,其重要性遠過於北方凶猛的遊牧民族。統治者集團上下,無不標榜自己愛民、親民、撫民,但觀其所作所為,卻是愚民、弱民、製民,采取的方式多不勝數,有嚴刑酷法,有禮製道德,有戶籍管理,有官方教化,有焚書坑儒,等等。或是迷魂湯,或是謊言,或是棍棒,或是繩索,軟硬兼施,多管齊下。讓農民安心、死心耕作,老老實實給國家納賦稅提供徭役,安分守己,知足常樂,不要有非分之想。對手工業者、商人也是一樣的,不過這兩類人更難控製,手工業者集中在工坊內,相互協作、交流,互通信息,沒有農民那麼閉塞,商人則更甚,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太過刁滑,所以要“重農抑商”。因此中國曆來重農,而且是明顯的小農經濟,讓農民都僅為自己的小家而忙碌,無暇他顧,也無渠道與他人互串訊息。
曆朝曆代,均采用愚民、弱民等策略,主要目的為二,其一,讓將人變成會說話的畜生,他們像牛馬騾子能辛勤勞作,又具備一定智商,不似牛馬騾子那麼愚笨,好使喚;其二,將人變成會自己動的工具,肉製鋤頭,肉製鐮刀,肉製釘耙,等等,這類工具可自我恢複,不似鐵製的鋤頭、鐮刀,木質或竹製的釘耙、掃帚,折損得很快,因而可使用時間長,一般能用到六十歲,更妙的是,這些工具可自己動!不管是會說話的畜生,還是會自己動的工具,那都是無意識的,不能反抗,隻會幹活的物件,如若萬民都是如此,那豈不是天下太平,千秋萬代?
阿瑟·史密斯在《中國人的性格》中提及到,時至晚清,阿瑟·史密斯和他的一些在華的朋友,看到很多地方發生洪澇災害,人民流離失所,拖兒帶女,一家人道乞求食,走著走著便餓死,倒在地上,而在不遠處就有官倉,阿瑟·史密斯問這些快要餓死的人,為什麼不去搶呢?擺頭回道,不敢,不敢。再問,還是,不敢,不敢。阿瑟·史密斯認為自己看到的隻是個別現象,他在中國待了整整五十年,從晚清到民國,無論是災害造成的流民,還是軍閥混戰造成的流民,他們都是如此,縱使官倉就在不遠處,身邊就有糧鋪,卻寧願餓死也不去搶。
不光是阿瑟·史密斯,其他中外學者都記載或描述了這一類似的現象,對中國人善於忍耐這一點,無一例外地成了共識。魯迅罵國人麻木不仁,是罵得最多的,最狠的,但罵了快一百年了,國人中有很多“積弊”仍然存在。
如此軟弱木訥的中國人,曆史上有過,但嗜血殘忍的中國人,曆史上也有過,而且經常是同時期並存的。這是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
曆數古代中國各次大起義,沒一次不充斥著暴力與殘殺,瘋狂地砸官府,拆房子,搶東西,燒毀城池,揮舞著刀槍,殺官吏,殺貴族,殺平民,甚至殺婦孺。起義軍中占最大比例的是農民,他們曾經是最老實憨厚的人,曾經是受壓迫的人,何以頃刻之間,由沉默的羔羊,變成嗜血的野狼?
即使他們是循規蹈矩、老老實實的莊稼漢,“一畝三分田”、“老婆孩子熱炕頭”,便是最大人生目標;即使在收成不好,時運不濟,慘淡度日,也甘於好死不如賴活;即使他們是這個地球上最慣於忍受,最知足常樂的群體,可在普遍橫征暴斂下,這樣的簡單生活也成了奢望,這也便到了積怨暗結的時候了。
這些不敢、不敢、還是不敢的人,心中卻裝滿火藥。一旦遇到有人來點燃,那是會立刻爆炸的,而且威力巨大。
暴力引發的是更多的暴力,解決暴力,基本也隻能靠暴力。這些人一旦找到發泄的地方,平日所受的馴化被拋擲九霄雲外,不過火藥爆炸,能量釋放完之後,他們會很快恢複原樣。
就這樣,在帝國體製下的各王朝,在能控製總體形勢時,被馴化的老百姓以其辛勤,為王朝創造了無盡的財富,供統治者集團、官吏係統們享用,但不能控製形勢時,老百姓們跟著一個個野心家們揭竿而起,火藥爆炸,王朝毀滅。這是各王朝的死穴,在帝國時代,無法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