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是那樣的坦白,引起許多人都笑了。這氣氛也傳染給張裕民,他也愉快地哈哈笑了起來,並且不覺地模仿著他去摸摸脖項說道:“腦子糊塗是一個原因;沒有真正為老百姓著想,‘怕’是第一條道理。唉!總是怕搞不起來,又疑心這個,疑心那個,心想要是鬧不起來,扳不倒他怎麼樣呢?不是白給咱丟臉,又要受批評嗎?咳!這次總算咱不勇敢,咱有自己打算,咱沒有站穩腳跟啦!這次還幸虧楊同誌,三番五次同咱計謀,憑良心說話,咱可不是存心啊!哈……”
老董也說自己放棄責任,馬馬虎虎,一心隻跑裏峪,就為了幹部說要替他分三畝葡萄園子。唉!總是農民意識,落後……
胡立功也笑著問他那頭親事訂了沒有。老董臉也臊紅了,連連否認道:“那可不敢,那太笑話了……”
在這樣的笑話之下,文采也比較有些釋然了。胡立功又問起張裕民找對象的問題,張裕民很老實地否認,李昌才說明過去有一次張正典說要把他的寡婦表嫂介紹給他,“張三哥沒答應,說自己一個窮光棍,養不起老婆,張正典還叫咱勸他。咱跟三哥說,三哥還把咱罵了一頓。聽說他表嫂男人死後也有些不規矩,張正典倒反造謠,可不是有意使壞心眼。”
胡立功卻打趣他說,這也沒有什麼不好。人財兩得,難道當了支部書記還能不討老婆?他一定要替他找一個,不吃喜酒就不離開村子咧。
於是李昌的那個十四歲的童養媳婦也成為笑話的資料了。這時空氣便慢慢鬆緩下來,活潑起來,文采也就加入了。章品也是一個年輕人,自己也還是個光棍,卻很老麵皮地說有一次一個婦女主任握過他一次手,他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同那婦女主任做了一次正式的談話,要她以後努力工作,注意影響。
正談到很熱鬧的時候,趙得祿、程仁一同闖了進來,他們也笑得不止。但他們卻催他們去吃晚飯,不得不給半天的緊張的生活做了一個結束,而且得準備晚上的黨員大會。
四十五 黨員大會
張正典從他丈人家裏出來,打算去合作社,又打算去找文采同誌,想把章品到村子後的情況打聽打聽。他丈人向他說了不少話,他心裏忐忑不定,但他又想著文采曾經再三說過,是抗屬就應該另眼相看,而且文采是打張家口下來的,是個有來頭的幹部,章品未必敵得過他。他老婆也跟在他後邊,頻頻地囑咐道:“可得聽爹爹的話,你可得記住啊!要是他們真想,一一唉!你就千萬別再去了,趕快回家告訴咱。唉!到時候總要圓滑些……”
天已經黑了,如眉的新月掛在西邊天上,薄弱的一層光照了東邊半截牆。四方的牆根下都有蟋蟀在曜曜地叫,天氣已經含有秋意了。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乘涼的人,張正典也低低地叫老婆放心,要她先回家,自己很快就回來。老婆還想說什麼,卻從牆角轉出一個人,大聲地問:“什麼人?”張正典已經看出是一個民兵,一手拉住受了驚的老婆,也大聲說:“你還不認識,是咱,是治安員。你那麼大嚷些什麼,要有壞人,也給你駭走了。”
“啊!是治安員,張三哥找你找了半天,叫你到韓老漢家裏去。”那個民兵走近了,卻仍舉著一杆土槍。更把那個女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什麼事?縣上的老章走了沒有?他在哪裏?”他又隨即撞了他老婆一下,接著說:“你先回去吧。”
“嘿!那可不是治安員?”這時從黑暗裏又轉出了兩個人影,“你到哪兒去了?可把人好找,原來在這裏放哨呀!”這是李昌和趙全功,他們嘻嘻哈哈地抓住了張正典,拉著他便走。
張正典隻得說:“開啥個玩笑,拉到哪兒去嘛!”
那兩人又笑說:“你又不去探親,屁股後邊跟個老婆做啥嘛!也不怕給人笑話。”
張正典擔心著,好像對某些不祥之事有著微微的預感,他問道:“你們又不開農會了,章品對咱們昨天鬧架的事怎麼說,那可怪不上咱,誰也知道是劉滿存心搗蛋的啊!”
“章品啥也沒說,盡在那裏和文采他們談白槐莊李功德家裏的事。沒收出三千多件衣服,沒一件老百姓能穿的,全是些花花綠綠的綢旗袍,高跟鞋。又說他那個續弦老婆可厲害,一滴眼淚水也沒掉,直著脖子走出她那間滿房玻璃家具的正房,住到廚房旁邊那過去給廚子住的一間小房裏去了。”趙全功還保存著聽這些故事時候的濃厚趣味。
張正典也說:“老早咱就說過咱們就沒有那麼大地主,沒鬧頭,數李子俊家裏富些,又給逃走了。你們看今晚會不會談到咱昨天鬧架的事?”
李昌一句也沒說,隻問:“你怕什麼?”
“怕,”張正典不愛聽這種話,所以答應:“咱什麼也不怕,咱一不是地主,二不是漢奸,咱入黨還不是他章品批準的,他能把咱怎麼樣?”
老韓門口也站得有民兵。張正典想:“土地改革,總不能拿咱開刀啊!咱昨天曾經說錢文貴是抗屬,這話也沒錯,文主任也這麼說的。上次定成分又不是咱定的,咱才不怕咧。”
房子裏裝不下,人都坐在院子裏,看不清麵孔,院子太大,雖說隻有二十來個人,也就顯得很熱鬧。
這一群人大半都是解放前的黨員,都是生死弟兄,誰對誰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所以這院子的空氣就顯得很融洽,加以有了章品的參加,更為活躍,仿佛許久沒有這麼多的人在一道似的。
隻有張正典好像懷了鬼胎似的,他誰也沒理,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了。他旁邊坐了個趙得祿,也沒同他說什麼。
張裕民清查了一下人數便開會了,可是張裕民啥也沒說,卻把自己數落了一陣:他說自己過去兩次在會上也沒有提錢文貴,怕提出來不頂事,他懷疑過一些同誌。可是常常有老百姓來找他,問他的情形,給他提意見,他也沒有告訴文同誌,連區上的人也不相信。他說他自己這種不放手作風如何不好,說自己如何違背了群眾利益,他說:“咱張裕民鬧革命兩年多了,還是個二五眼,咱應該叫老百姓揍咱。咱自己打哪裏來,活了二十八年,扛了十多年長活,別人吃糧食長大,咱吃了什麼,糠比糧食多!像個槽頭上的驢,沒明沒黑的給人幹活,可是還沒驢值價。咱從頭到腳也隻是個窮,如今還不能替老百姓想,瞞上欺下,咱簡直不是個人啦!老百姓的眼是雪亮的,咱們有沒有私情,人家全看得清。後腦勺子上長瘡,自己看不見以為別人也看不見,那才笑話咧。今晚上咱們憑良心說話,憑咱們兩年多的幹部,憑咱們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夥子說話,咱們誰沒有個變天思想,怕得罪人?誰沒有個妥協,講情麵?誰沒有個藤藤絆絆,有私心?咱們有了這些,咱們可就忘了本啦。如今咱掏心話就這些,要是還有半句謊,你們開除咱。咱另外還有個意見,誰也得把自己心事掏出來表白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