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地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他們在寫榜,在大街上公布,讓大夥提意見。他們決定在舊曆八月十四分東西;十四的晚上討論分地;十五發出地畝條子,並且分賣果子的錢,晚上,全體休息;十六量地去,趕忙量好了地就要收秋了。這是不能耽誤的大事,所有的忙碌都是因為這個理由啊。這時楊亮他們就可以回到縣上去報告工作和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去了。
十四的那天,分得了領條的,都準備好了搬運東西時所需要的物件。有的準備了繩子,棍子,有的準備了麻袋,邀好了人,婦女也出發了。這次分東西分得很普遍,有許多中農也分到了一個小瓶,或者一個鏡子,因此去領物件的人特別多。小組長們也分開了幾個地方負責,對條,發貨,號碼不能錯,人名不能錯。貨物出院還得有新條,有圖章戳記,有條有理,一點也不會錯。工作組的同誌全來了。評地委員會的人也全來了。他們的地已經分好了,已有了空閑,有的人也要來搬取物件。楊亮和胡立功就常下手幫他們搬,一邊搬一邊就問:“還有什麼嗎?”人擠得很,又要驗條子,這裏就常塞住。婦女們總是擠在衣服、被子、廚房用具那些地方,她們又不識字,條子交上去了,領的東西不如意,眼睛望著更好的,就嚷道:“錯了吧!咱不要這件,這件衣服太舊了。”拿了好衣服的,就笑逐顏開,披在身上比比畫畫。有些拿到了古老的、繡花的、紅色的大衫時,便笑彎了腰,旁人也就戲謔開了。這一堆物件分發真繁重,有兩個識字的男組長,還有女的也在這裏看管遞送。周月英就站在這裏,她戴了頂破草帽,仍舊穿著她那件男式白布背心,手上拿了半截高粱稈,在那裏指揮。她在那次鬥爭會上,婦女裏麵她第一個領頭去打了錢文貴,搶在人中間,揮動著她的手臂,紅色假珠子的手鐲隨著閃耀。那樣的粗糙的婦女的手,從來都隻在鍋頭,灶頭,槽頭,水裏,地裏,一任風吹雨打的下賤的手,卻在一天高舉了起來,下死勁打那個統治人的吃人的惡獸,這是多麼動人的場麵啊!這個也感動了她自己,她在這樣做了後,好像把她平日的噴怒減少了很多。她對羊倌發脾氣少了,溫柔增多了,羊倌惦著分地的事,在家日子也多,她對人也就不那麼尖利了。這次分東西好些婦女都很積極,參加了很多工作,她在這裏便又表現了她的能幹。
趙得祿的老婆,也分得了兩件大衫,她穿了一件藍士林布的,又合身又漂亮,手裏拿了一件白布的,還有一段格子花布。她自己摸著胸前的光滑的布麵,沿路問著人:“這是什麼布呀!你看多細致,多麼平呀!”
程仁跟著跑了幾個地方看熱鬧,他看著人人都拉滿了東西回家,禁不住歡喜。他分得了一些農具和糧食,有李昌幫他搬運。李昌自己抱著四個大花瓶,一跳一跳地往外走,碰著了胡立功,胡立功說:“要那個幹什麼?”李昌搖著他那雀斑的臉,笑道:“誰也不要這個,咱就要。”人叢裏也有人笑道:“小昌兄弟!給你的‘二尺半’要的吧,為什麼不要件花衣服,今年冬天要坐轎了。”那個雀斑的麵孔紅了,他不答理人,一跳一跳地又走了。胡立功問:“誰叫二尺半?”那人答:“就是他那小個子童養媳婦,哈……”“二尺半……哈……”胡立功也笑開了。
他們又看見顧長生的娘抱著兩個雞在人裏麵一拐一拐,她四處找人說話,看見文采了,急忙走過來,招呼道:“同誌!你們太操心了,真想得到,這樣誰也不缺什麼了。”文采也笑起來,問她:“你沒有母雞嗎?這是一對啊!”“雞!咱有,咱有好幾隻,都是咱花錢買了養大的,嗯,這個呢,嗯,這是翻身雞呀,嘿……”這把很多人都引笑了。文采又問:“就沒有分別的東西給你麼?”那個女人又走近了些,眯著眼笑說:“思,還能不分嗎?咱是抗屬啦,是抗屬就有五鬥糧食,咱也有了,唉!莊稼也要收割了,咱也不缺,不過,嗯,文主任,咱也不能不要,為著是抗屬才給的,是麵子物件啦,嗯,對不對?”楊亮在旁邊也覺得她很有意味,便也笑了:“大娘!快回去吧!好好的養著這兩隻翻身雞啊!”
有些人擠在那裏搬缸,年輕力壯的一人扛著一個,太大的就兩人抬著走。這時裏麵有個老頭圍著一口黑的缸打轉,他想方設計要拿走它,卻又想不出一個辦法。程仁也沒有看清他是誰,想走過去幫他,剛走了幾步,卻聽到一個極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那聲音說道:“大伯,咱們還有一個盔子呢!你來看,這盔子多麼好呀!是白瓷的!”程仁停住了腳,看見從人叢裏擠過去黑妮。她還穿著她的藍色衫子,她並沒有望見程仁,她高興地跑了過去,把盔子舉起來,在她大伯父臉前晃。錢文富跟著她笑,點著頭,邊說:“妮!你先把這缸想個辦法吧,咱以為是個小缸,也沒帶根繩來。”黑妮答:“咱來背,大伯,你拿盔子。”於是她就去拿缸。隻聽她又大聲笑道:“大伯!這缸是咱們家的啦,這缸咱就認識,是二伯那年打縣上買回的,是口好缸,你看這釉子多厚……”“嗯……妮,別多說,上到咱肩上吧。”“不,咱背。”“嗯……讓大伯背吧。”“大伯背不起,還是讓咱背……”程仁呆了,這個意外的遇見使他一時不知所措,他奇怪:“你看,她還那麼快樂著呢!她快樂什麼呢?”但程仁立刻明白了,像忽然從夢中清醒一樣,他陡地發覺了自己過去擔心的可笑,“為什麼她不會快樂呢?她原來是一個可憐的孤兒,鬥爭了錢文貴,就是解放了被錢文貴所壓迫的人,她不正是一個被解放的麼?她怎麼會與錢文貴同憂戚呢?”程仁於是像一個自由了的戰士,衝到錢文富麵前,大聲說道:“大表舅!咱來替你背。”他沒等他們答應就把缸肩上了肩頭,老頭子攤開兩隻手望著他,不知說什麼好,黑妮看見程仁那樣的親熱的笑著,臉刷地一下就紅了,她不知道怎麼樣才好,隻好把臉回過一邊去,裝出好像不是這夥人一樣。接著錢文富就跟在他後邊慢慢地往外走,嘰嘰咕咕道:“嘿!嘿……”黑妮已經收斂了笑容一言不發遠遠地走著。在他們後麵更擁擠著一起起的人群。
一會兒,東西便搬完了,在各家的院子裏空房子裏卻熱鬧了,有的小房塞滿了紅貨家具,那些物件當擺設在自己家中時,更顯得光輝,更顯得可愛,滿街滿巷騰滿了歡笑。
五十六 新任務
晚上,農會在開會的時候,老董從區上回來了,他走得滿頭大汗,一點也不像在秋涼的夜晚。他等不及會議的完結,便把文采拉了出來,他交給了他一封信,他帶來了大同撤圍的消息。大同的攻城工作實在做得好,眼看不幾天就可以拿下了,可恨那×××,卻帶著綏遠的隊伍來援,咱們在卓資山消滅了他一部分,在豐鎮又消滅他一個師,可是他還是帶領了他的騎兵進了豐鎮。張家口原來便處於兩麵作戰的形勢,拿大同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現在就又回到原來的局麵了,主力不得不東調,以防青龍橋的敵人西進。我們是有力量打退進攻的反動軍隊的,我們的士氣仍然非常之高,許多在大同外圍撈不著打仗的,可高興了,宣誓不繳他幾十枝美國槍就不算人呢。我們延慶那邊的工事原來就做得不錯,頂堅固,不過現在仍須發動所有人力急速去懷來一帶加修。如今是緊急任務來了,明天,唉,明天是中秋節,可是也不能管了,明天就得動員人夫出發呀!
這個消息當然不會使文采他們驚惶,然而也實在太出乎意外了。住在鄉下,離城較遠,看隔四五天的報紙,知道情況很少,如今忽然在軍事上來了個突變,這就不得不使他們要慎重考慮今後村子的工作。但同老董同時下來的另外一個命令,即是“土改工作告一段落,結束後可暫不回返張垣,即日轉赴涿鹿八區,有新的工作任務。”這是什麼工作呢?可以不管它,但必須很快離開村子卻是一定的。村子上的工作自然不會發生問題,這批村幹部和積極分子都能擔當得了;隻是謠言,變天思想也許要乘機而起吧。這倒是不能不使人頗為擔心的事。
會場上空氣仍舊很熱鬧,趙全功被人提出來質問,他當然有些不服氣,大聲嚷:“你們說咱分了啥地呀!咱啥也沒分,咱不分地你們還說咱嗎?”郭全就向大夥兒認錯,說自己糊塗,不會辦事,並且他也向大夥兒聲明:過去他們是給幹部們分了一點好地,但自從經過打架,文采召集所有幹部和評地委員開會,批評了某些人以後,他們就沒有那麼做了,知道那麼不對,“總以為他們是有功之臣,唉,錯了,咱錯了……”
有些人也提出一些關於自己土地的問題。程仁,任天華,李昌,便向大家解釋,大夥兒又提意見,在能夠修改的情形下就調換一些地,開始好像意見很多,後來也就沒有什麼了。散會時間不晚,大家都感到很輕鬆,二十多天來的緊張,現在快結束了。他們等著明天的佳節,是中秋的佳節,也是翻身的佳節,有人說:“這還不容易記麼,咱要告訴咱的子子孫孫,要他們都不要忘記,就是那年中秋,咱們家得了地,有了本,咱們才翻了身的啦!”而且他們愉快的計算著收秋應該有些準備,這是個什麼年月啊!
張裕民他們回到文采的院子裏來,他們感到工作的勝利,李昌更是愉快地唱著,程仁也露出稀有的笑容。他們帶來了很多熟透了的葡萄,這裏的葡萄是有名的好葡萄,比蜜還甜呢。他們自己吃著又讓著,李昌還要去拉胡琴。但他們慢慢看出嚴肅性來了,他們問老董:“有事情發生了麼?”
“沒有什麼要緊,”文采安慰他們,“不過咱們今晚得好好地討論一下村上的工作,現在又有新的任務來了!”
張裕民是白色時代的黨員,他是不容易受驚的,他說:“沒關係,什麼任務也要完成它!你們說吧!”
他們很細密地把收秋、出夫的事情和人員布置了一下。出夫至遲得在明天下午出發,而收秋工作因為戰爭的關係更要加緊,應該有組織地突擊,婦女老頭也要編在收秋小組中,他們按新地畝分糧。他們又來整理民兵,擴大一些人,他們要檢查槍械子彈,並且老董和文采用了區上名義把張及第也委派當了副隊長。張及第有打仗的經驗,這就更加強了暖水屯的民兵小隊。他們又委任了劉滿來代替張正典,治安員的工作在這時很重要,要嚴密監視地主壞人的活動,要依靠群眾。劉滿是個堅決的人,做治安員很好,他會得到群眾擁護的。他們把最近參加的黨員也統計了一下,連舊有的共三十九個人,應該怎樣加強他們的教育,給他們一些具體的工作,影響誰,幫助誰和監視著誰。這就要李昌和趙全功努力地負責,不要讓黑板報停了,建立屋頂廣播。村長江世榮已經撤消了。趙得祿當了村長。叫李寶堂郭富貴做村副,以後可能有戰勤工作,一個人忙不過來的。農會還是程仁,程仁要抓緊收秋,要堅持分好的土地,不讓有些人像今年春天一樣,把地退回去。要多開小組會,聽取大夥的意見。要教育他們,隻有自己團結,堅決反對封建勢力才能保障勝利。
事情來得匆促些,更沒有想到他們走得這樣快,大家都有些說不出來的感情。但沒有時間惜別了,夜色已經很晚,他們還須忙著明天的事呢。
五十七 中秋節
天色一明,小學校門外就熱鬧起來了。有人從山上砍了鬆枝來,戲台上擠滿了人工,他們把木條豎立在這兒。紅色的紙花也來了,他們紮成了一個高大的彩牌。彩牌上邊垂著大的紅布橫匾,匾上有幾個大字:“慶祝土地還家”。後邊兩側都掛了蘆席,蘆席上貼滿了紅綠紙條,上寫標語:“徹底消滅封建”,“擁護土地改革”,“土地還老家,大家有飯吃”,“團結起來力量大”,“毛主席是咱們的救星”,“咱們要永遠跟毛主席走”,“擁護八路軍”,“共產黨萬歲”。跟著小學校的鑼鼓也拿了出來,就在台上一個勁地敲。有的人趕來看熱鬧,有的人就趕忙跑回去吃飯。很多人家喝酒吃餃子呢。
文采他們也吃了頓餃子,主人還說:“唉,真對不起,咱們沒買肉,就是西葫蘆餡。”文采出來順便走了幾家去看,有的不錯,至不如也吃南瓜麵疙瘩。有很多人給他們送了水果來,梨子,蘋果,葡萄,他們不肯收,送的人就生氣,隻好放在那裏。早飯前他們就已經開了幹部會,把夫子都準備好了。一百名青壯年一開完會就要出發的,三天就可以回來。
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今天是個什麼會,都願意熱鬧一下,他們換了件新衣,早早收拾家裏,也有人知道了一些時局,都並不在乎。有人去沙城買了炸藥回來,他們把三眼槍也放開了,這種槍已經有好些年都不用了,是專門在過生日,娶媳婦時候用的,聲音又大又脆,可好聽呢。村子上有班會玩耍的舊人,也聚在一塊,湊出一個音樂班子,他們還怨著前幾天太忙了沒想到,要是昨晚不開會也好,他們要演台戲是不困難的。這群人就在台上收拾了一個角落,他們便在那裏吹打起來,街上人誰也知道他們是愛玩的,圍著不走,問他們唱不唱。
侯忠全老頭子也來看熱鬧,年長人都記得他年輕時的光景,告訴大夥說他扮相俊,嗓子脆,功架好,暖水屯就數他出色,年輕人都望著他那瘦猴兒樣子發笑,問他道:“大伯!再來它一套吧,唱唱晦氣,洗洗這幾十年的背興,你看怎樣?”老頭不言語,盡笑,但也老站在文武場前,聽他們吹打。
人都來了,有幾個小販也在後邊靠牆根擺下了攤子,許多人又吃水果又嗑瓜子。
過了一會,小學校的秧歌隊出發了,他們扭了幾條小巷兩條大街,便又轉回到台前了,他們在場子上打開了霸王鞭,他們打得很熟練整齊,歌子多,隊形變化多,大夥都看呆了,說虧這群孩子們,記性真強。
像過大年似的,人們都拉開了嘴,互相問詢。
幹部們開完了會都來了,他們帶來了一張毛主席的畫像,是臨時找了一個畫匠畫的,畫得很有幾分像,貼在一塊門板上,他們把它供在後邊桌子上,有人還要點香,大夥反對,說毛主席是不喜歡迷信的。人們都踮著腳看,小學生也擠在前一個角落裏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民兵增加到五十來個人,都穿著一色的白褂子,頭上係毛巾,腰上係皮帶,每人都斜掛一個子彈帶,和一個手榴彈帶,裏麵有兩顆手榴彈,兩根帶子成一個十字交叉在胸前,他們雄赳赳的。張及第也一樣的裝扮,他和張正國指揮著他們,他們排著隊,站在一道,他們全體參加了會,他們唱歌,唱《八路軍進行曲》,歌聲雄壯,可威武咧。
幹部們都擠在台上,程仁站了出來,宣布開會了。程仁說:“父老們!鄉親們!咱們今天這個會是慶祝土地回老家,咱們受苦,咱們祖祖輩輩做牛馬,可是咱們沒有地,咱們沒吃的,沒穿的,咱們的地哪兒去了?”
“給地主們剝削走了。”底下齊聲地答應他。